◎阿微木依萝
马建宏歪歪扭扭摇晃着去搬那最后一麻袋粉料。他心里突然非常害怕,想起从前在哪儿听说,有个人搬了整车的货却被最后一麻袋粉料压死了。他的手停住,呆在原地胡思乱想。眼睛偷偷看向新组长站着的那片地方。那儿空了下来。并且这时候的车间里面,一只手从粉缸里伸出来不停地朝他招手。那不是原组长的手吗?他有什么话要说吗?马建宏放下粉料不管了。
到了粉缸前,正准备喊一声组长,却看见里面的人不是组长,而是老田。
“咋回事啊?”
“你赶紧回家去吧。”老田说得比他还着急。
“还没下班呢!我是说,怎么粉缸里又变成你了?”
“犯什么毛病,还会有别的人吗?”
“有啊。以前的组长。我看见他啦。”
“呃?难怪这几天活儿做起来比以前轻松。算啦,你别管这些闲事。眼前你自己的事情要紧,我的那个相好的说,你这两天最好在家休息。她说你曾经帮她说话,是真心在帮他说话,心里很感谢,要我转告你。还有,她和你的妻子是好朋友。最重要的是,”老田故意加重语气,“你喜欢她的妹妹。所以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帮你一把。”
“她的妹妹?”
“对啊。梦晴。”
马建宏心里激动起来,脸上热热的。
老田交给他一双手套,说是梦晴送给他的。让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戴上这双手套。
“你就按照她的意思办就行啦。”老田说。
马建宏握着这双手套,想起那个晚上,他们坐在阳台上说话,她在摸黑织什么东西。看来就是在赶织这双手套。看来她也是喜欢他的。
“我还能见到她吗?”马建宏问。
老田又把脖子缩了缩,躲到里面去了。原来是新组长站在他们身后。
“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去干活。还剩最后一袋粉料呢。”他说。他手里握着一只钳子。在转动这只钳子。
马建宏不知怎么的,突然忍不住脾气。原本呈跪姿的双膝陡然直了起来,身体一下拔高。他把手套塞进裤兜里。
“我的活已经干完了。”他对新组长说。
新组长径直走到粉缸旁边,说:“好啊,总算有点脾气。但也就是这点脾气了。难怪你们会是好朋友。习惯都是一样的。你也想蹲在这儿一辈子吗?我可是打听到,你把很大一笔钱借给老田,他正要用这笔钱给小姨子买房子,并且已经买了,虽然她们实际上也不需要什么房子,但她们姐妹俩眼下的确住在同一栋楼里,往后你去那儿就借着老田的名义,你的妻子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你是这样打算的,所以你把钱借给他了。你是在借用老田的手给梦晴买房子。哼,你们这种人!”
马建宏急忙说:“不是这样的。我刚刚才知道梦晴是梦姝的妹妹。”
“不,你早就知道了。从那天你去给梦姝送水的时候就认出来了,你更早的时候在乡下见过她们姐妹俩。你的妻子和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只不过那时候你和妻子的感情还算新鲜,什么都进不了你的眼睛,而现在,你对梦晴的感情才是新鲜的,你又把她记起来了。你甚至记起了所有哪怕跟你只说过半句话的姑娘们。你正在像很多中年男人那样,一边自卑一边又像偏西的太阳试图将余晖照在那些好看的脸上。你知道梦晴是好看的,你看见她就像看见了你的那些年轻时代。马建宏,你已经不年轻了,又有家庭,又欠了那么多的钱,又有每天忙不完的事情要做,你的生活压力大得只能抽出很小的一段时间来挥发你的感情,然后将会有无尽的时间继续忙碌。她早晚会看穿这些,就像梦姝看清老田的处境。你是不会从这儿跑出去,寻找另一种人生的,不会有这样的心力和机会。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很多人也无法跑得出去。你只能跟他们一样,没日没夜在这儿消磨你的青春,直到像一颗生锈的螺钉,被另一颗新的螺钉取代。”
马建宏瞪大眼睛望着新组长,半天才说:“我记得你以前像个哑巴,怎么现在说这么多话。”
“该说的话肯定要说。不该说的,说它做什么。”
马建宏回想着新组长的话,小声说,“大家都一样,不见得你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你不也在这里尽心尽力吗!”
新组长嘴角挂着笑容,他的耳力太好了,他说:“当然不同啦,起码我和你不同。如果我想从这儿走出去,我就头也不回。不相信?好,我走给你看!”
新组长就朝着厂区大门走,他果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时候,以前的组长声音在拐角响起。马建宏转眼望去,那人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从前还胖些。
“你怎么和刚才不……不一样啊,”马建宏结巴了。
“说什么胡说呢?”组长疑惑地看他一眼,又说,“赶紧做活去,腿脚不好的话就去那边打扫卫生,扫完正好下班。”
马建宏就把地上所有的灰尘都扫进纸箱子。然后又去老田的粉缸前,准备和他再说几句话。粉缸里空空的,老田不在里面。他拉住一位新同事问有没有看见老田,那人很生气,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眯缝着眼睛像在责怪他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然后甩开他的手走了,那慌张的步伐像是逃避什么晦气的东西。
马建宏也懒得再追问。刷下班卡,回家去。
马建宏是弯着一双膝盖进屋的,像是跪着进来的。
“我见过罗圈腿,也见过外八字,还有各种各样难看的腿型,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怎么跪着走路呢?看着像跪着走路。”妻子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别看啦,你那个妖精搬走啦!听说住得很远。说来真奇怪,我好像知道她们住在哪儿就是想不起来。我似乎还认识她的姐姐,还有她,像是很早就见过。怪事。哎呀我不想说她了。想不通你怎么会瞧上这样的人,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妻子说。
马建宏往窗户底下一蹲,不起来了。
“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
马建宏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不知道关心人。换作从前,他会得到一盆热水泡脚。现在她只是把那双脱下来的臭鞋用绝大的耐心拿出去扔在洗衣间。马建宏心里酸酸的,这远比欠了一屁股债还让人伤心。他认为自己是一只不幸的刺猬,刺是反着长的,每一根都扎在骨头上。
马建宏想挪一下脚,挪不动。他只好抱着双膝蹲在原地。
晚餐是妻子弄的。一盘凉拌黄瓜,一盘勉强可算是盐水鸡的盐水鸡。
“盐吃多了齁。”她说。
夜色很快就降下来。他不断地想起老田。想起他蹲在粉缸里的样子像缩在地洞里的老鼠。马建宏就使劲地挪一下脚,让自己的身体尽量靠在墙上,想象老田就是这样每天晚上靠在缸壁上睡觉,想起老田说:一到晚上我就浑身发痒,身体哪儿摸上去都和淤泥一样,说不好哪天我就化掉了。马建宏觉得自己也像一滩泥,浑身无劲。
“你真的不来床上睡吗?”妻子说。
马建宏心情正坏,随口吼了句:“不要烦我。”
他们开始吵架,越吵越凶,马建宏忍了很久的怒气冲淡双膝的疼痛,突然起身扑到床前,掐住妻子的脖子,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你这个女人!”他吼。
妻子先是惊了一跳,但随着马建宏的手指有点放松她也吼了起来:“马建宏!你个王八蛋,你第几次掐我啦?!”
马建宏立刻松开手。
“你胡说什么?”
妻子鄙夷地深看他一眼:“你又在装病。每次都是这样给自己找台阶。不是说站不起来了吗?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你这个蠢女人,我累死了你才高兴。”马建宏软踏踏地蹲在地上。
他的妻子像从前很多次吵完架那样开始大声小声的哭。鼻涕一把一把拧下来抹在枕头上。她知道他会对此无动于衷,所以今天晚上要闹到半夜,必须让他厌烦到投降,只有这样才会令他害怕从而对她无条件忍让。为了一直持续地有眼泪可以流,她偶尔也假哭,用手捧住脸,这样能让马建宏分不清她眼睛里有没有在淌泪水。
可是今天晚上马建宏好像变聪明了,突然拆穿她的伪装,对她说,如果实在哭不出泪水,可以去厨房抹点生姜,那样看上去更逼真。
她就止了哭声。神色吃疑略微带点尴尬。
“你是什么意思?”她要做最后的狡辩。
“我是什么意思?那你听好了啊,是这样的:我对你算是看透了,你当初体贴细微的心思不到半年就磨光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我们可以过最简单的日子。我们到城市里挣一点小钱就回到乡下生活。可是自从到了这儿,你就一天也不提回去的事情。在这儿熬了多少年了,你算一算,我已经搞清楚,你对眼前的生活是很满意的,因为你终于可以和那些城里女人一样过日子,和她们并肩走在街上,甚至买了房子,虽然我们的户口还在乡下,但是谁会在大街上盘问你的户口呢,所以你走在街上底气十足,谁都想象不到你曾经在乡下穿着布鞋干粗重农活的样子。你的虚荣心和攀比心与城里的楼房一样,越来越高。现在你打算买车,你把车子都看好了。兰蕙,你这个名字取得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半点关系啊。我说人是不能攀比的。你又说我的想法太没有出息。”马建宏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