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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18日

越走越荒凉

◎嘎子

在我们眼里,他是位地地道道的老藏民。光板的油腻腻的老牛皮袍,裹着细瘦却很结实的身子,没穿裤子,脚板有力地踏在冰冻的地上。头发很长,乱蓬蓬的耷在肩上,留几根小辫扎着红色绳索。左边耳垂上挂着一颗硕大的绿松石珠子,胸前的嘎乌(护身符)随身子用力时,左晃右晃。他埋头做事,好像并不知道我们来到他的身旁。

队长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有两个稀里巴想同你谈几句话。”队长回头朝我们笑笑,说:“他耳聋,听不清我说的话。”

老头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脸颊与胸前的皮肤和他劈削的木头一个颜色,一样的粗糙。我们感觉到,他的眼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冷冰冰的像面对一块石头。他什么话也没说,又埋头劈他的木头。

小胖子对着他的耳朵喊:“我爸爸也是到过这里的老红军,他叫我来这里好好寻访一下留下的老红军。”

老人头也没抬,嘴里咕噜噜说了一通我们听不懂的藏话。我们看看年轻的队长,他也没听清老人说的是什么。

队长说:“你们看了他就行了。他对谁都不说自己的身世,就是县长来看他,他也这样。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怪怪的。”

我们看着他一斧一斧地劈着,木屑堆了一地。他的脸仍然阴着,好像从来就没笑过。

队长把我们拖到他屋子里,在喝茶时,他对我们讲,四十多年前,老人才十多岁,是红军的小号手。他们的队伍刚来这里时,与一伙白军和土匪组成的杂牌队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在雅砻江畔展开。小号手在吹冲锋号时,一发炮弹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轰地一声,他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躺在木匠洛松巴登家的卡垫上,耳朵内淌出一股股脓血。那时,红军队伍已走了好几天了。他耳内有伤,只有住在洛松巴登家里。伤好后,耳朵却聋了,他的脾气也古怪起来。他拜洛松巴登为师,成了这一带最有名气的木匠,还娶了妻生了子,可他的怪脾气一直不改。问他过去的事,他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有时,他独坐一旁时,又自言自语地说谁也听不懂的汉话,还唱红军唱的歌曲。只要有人来,他便马上停住不唱,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事。

离开昔舍时,我们路过泽巴多吉的小土屋前,看见老人独坐在劈好的木头上,夕阳把浓酽的桔色洒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像只苍老的秃鹫。小胖子要上前去给老人打招呼,我一把抓住了他。我对小胖子说:“听听,他在哼唱什么歌。”

我们摒气细听,便清清楚楚听见了老人口中吐出的歌词。旋律是川西北的,有些像沧桑味很浓的山歌。

腊月当兵快一年,

骑马挎枪考状元,

左脚跨在马背上,

右脚踩破死人脸……

我们离开昔舍很远,那苍凉的歌还在我耳旁旋。冬日寒冷的风从雪山崖壁的缝隙中吐出来,朝我们脸上扫来,堵得人喘不过气。风呜咽的叫声听来伤心极了,我们的腿都快冻木。我们的心也感出了一股一股穿进穿出的寒颤。

小胖子说:“留下的红军怎么都是这个样子?”

我笑了一声,说:“几十年后,我们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小胖子看了我很久,摇摇头说:“听你这样说,我也有些害怕了。”

我没想说什么了。踩着高原冰冻的土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的根须能伸进这片土地,就会照这里生灵的模样生长,这就是生命。严酷的生活总得一天一天地过去,关键是以什么心态活下去。这样一想,我对那些活得凄惨,却活得顽强的老红军们充满了敬意。

人的心放宽了,像这地上的石子与小草一般卑微地生存,就是冬日寒风那悲伤欲绝的呜咽,听来也是生命的赞歌。

谁说不是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