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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18日

马桑树

◎杜明权

只要马桑树的花穗开圆了,漫山遍野,红紫幽幽,春天就会驾着香车宝马,穿云破雾,驱寒送暖,准时莅临。

马桑树属乡野植物,那是荒原的标志物之一。

小寒过后,冬季凸显的寒冷与摧残万千植物的高傲力量,到达了顶点。百草的生命大多溃退回根部,茎叶凋零。满坡濡湿的落叶,随风飘舞。山中的羊肠古道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踩上铺有厚厚一层残枝败叶的路面,感觉蓬松轻软,像穿上了弹力鞋。山寒水瘦,蛇蝎隐迹,狐狸猪獾潜行。只要不是悬崖峭壁,森林里的道路随处都可以到达。这是一年中进山的最佳时段。

绿意继续汪洋恣肆的野蔷薇、木香花的枝头,挂上了赤小豆般大的红果,苣买菜、婆婆针、紫花地丁等,这些不分季节而任意开花结籽的小草,花意尚浓。十来米高的马桑树,挣脱万千藤蔓的死磨烂缠,历尽风霜雪雨的沧桑之后,它们一丛又一丛,长满高大林木的间隙、山坡、溪边、路旁,粗糙的老皮以及满树初展的花序,远远望去,恍若一片片桃花林。花色褐红,暗淡陈旧,铺天盖地,仿佛笼罩山野的云霞,仿佛过往时光的旧色彩。这种纯天然的大色彩,泼墨,洇染,宏阔,多维度、多时空地笼罩着大地,震撼人心。万籁俱寂的背后,却充满着波澜壮阔的勃勃生机。马桑树与迎寒绽放的蜡梅以及鲜红欲滴的红梅、海棠花一起,最早吹响了春天的号角。

马桑树灌木丛茂盛生长,狂放恣肆地扬花吐艳,像海水一样漫山遍野地泛滥,成为冬末春初山野里一大惊天动地的风景线。

马桑树又叫紫荆、千年红、马鞍子、马桑子等,属落叶灌木,在冬寒中从不愿意脱光绿叶。叶片对生,光滑、圆润、厚实,春夏之际泛着水灵灵的绿色光芒。其根部坚硬如石,奇形怪状,如龙形、鸟形、山形,恍若龙腾虎跃,又恰似高山衔流,是根雕艺人寻找的上品材料。马桑树为长寿大灌木或乔木,但七八十年不停地生长,也高不过十米,接近地面一米的主干,亦只不过水桶粗而已。四五十年前,乡村缺柴禾,马桑树从根部以上的植株常被砍伐得光秃秃的,用于烧火做饭。春天一到,它们仍旧勃然生发新枝,半年时光又蔚然壮观,覆盖荒郊野外,生命轻贱却顽强如此,有一股子超越常态的韧劲,年年被砍伐,年年照常舒枝展叶,绵绵不绝,它们似乎掌握了长生不老之术。

我所看见的少数马桑树,一般都生长了三四十年以上,无人进山砍伐,大多有碗口粗,如果继续生长一两百年,无人破坏,我猜想,到那时,它们有可能长得更加粗壮高大,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足可为中流砥柱。

大部分马桑树,矮小,丛生,枝易分岔。春天时,小枝生发迅速,易弯曲、易脆,一年生的枝,易干枯,干枯后像秸秆似的,全部形成管状空心的枯枝。辛辛苦苦生长几十年的马桑树,大多数难以成材,只有主干一米内的木质材料,能够改成条形木板,只可用来制作木凳一类的小家具,难堪大用。有人把它归属到荆棘灌木一类,不无道理。

也许,每个人心中的荒野内涵,是不尽相同的。有林木以及马桑子、巴茅草、黄荆子、藤蔓等,肆意丛生,有全方位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如果再有野兔出没,有狐狸隐迹其中,有苍鹰翱翔于上,有长风随意往来,有云雾自由升腾,那么,在我看来,这样幽深的山林郊野,视野浩渺广阔,具有十足的野性,才可称得上真正的荒野,才可配称为纯自然的荒郊野林。草木野生,意味着不需要人力的大力扶持,就能够永续演进与繁荣。荒野应该具有自己独具特色的优良品质,而轰轰烈烈生长的马桑树丛能够赋予大地这样的鲜活色彩。

春节期间,立春刚过,气温蚯蚓般地蜿蜒上爬,一些鸟儿开始以深情款款的歌唱,拉开了春天的序幕。马桑子一串串淡淡紫红的花穗,逐渐泛青泛白,我伫立在它们身旁,拉着它们的小枝头,用力抖一抖,满树白色的花粉如烟似雾,若轻尘飞扬,在空气里,在枝叶间,随风飘散。

天空多日阴雨,森林里湿漉漉的,正月初六还飘了整整一天的小雪,温柔备至的春雪给森林大地盖上薄薄的一层棉被,雪景让天地合二为一,我在雪中的山野里行走闲逛。放眼望去,一簇簇覆盖了春雪的马桑树,集体性的、具有某种我难以了解的隐秘的仪式感似的,静穆地在雪中站立,扬花吐蕊,密集的雪粒从天空中垂直地降落下来,我听见大野里只有雪落的簌簌声。此时,水青杠树最早萌芽,枝头已展开了绿豆大小的嫩黄色叶片。正月十一,太阳显露真容,春天的第一场广阔而金亮的阳光,普照大地,世界一下崭新得让人晃眼,视野里的山河无垠,一丛丛马桑树,花意正浓,花色生辉,在莽莽森林里尽显绰约风姿。

早在秦汉时《尔雅》“释木”篇中,人们把马桑树定性为灌木:“木旗(簇)生为灌,灌木:丛木也”。这一释义,说明在秦汉之际,马桑树就难以长成高大的乔木,与灌木黄荆子树差不多,矮小,只能无节制地发枝,多枝丛生成一簇,长得十分随意与任性。

在菜子河流域,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故事中把马桑树描绘成一种通天神树。说远古的远古,一个名叫三娃的放牛娃,父母叫他去放牛,天天起早抹黑,来回奔波,三娃很不乐意,觉得很不好玩,每天愤愤不平地把牛牵到野外,把牛拴在马桑子上,自己却漫山遍野地贪耍,牛经常吃不饱。有一天,天空中出现了十二个太阳,热浪翻滚,把大地烤得焦灼不堪。于是,贪玩的三娃一大早就沿着高大的马桑树往上爬行,穿云破雾,一直攀爬到正午十分,才爬到马桑树的树巅,太阳正在头顶,他折下树枝,捅落十一个太阳,只留下一个太阳,大地恢复了正常。可是,经常吃不饱的牛,回到家,把自己在山野遭受的委屈,偷偷告诉了父母,三娃挨一顿饱打。三娃很不服气,到野外把牛拴在树上,拔掉牛会说话的那几颗牙齿,还把气撒在马桑树上,诅咒马桑树永远也长不高。从此牛也不会说话,马桑树也只能长成灌木了。

故事把马桑树虚构成了高大的乔木,但据一些耄耋老人说,周边的几座老庙,就是用马桑树作顶梁柱的。可惜,我没有去考察核实过。

很多人不会肯定马桑子属于乔木,因为山野里的确没有参天耸立的马桑树存在。我访问过有关专家,专家推断说,也许是马桑树在近两三百年间,由于气候、湿度诸多因素的变化,它们发生了基因突变,从乔木变成了灌木类。

从实用的角度讲,万物总有它们各自的用途。森林是一座取之不尽的中草药大宝库,就连马桑子这样难以成材的灌木,也能投身到浩浩荡荡的治病救人的大军中,人类真是无比地幸运与养尊处优!其树皮、枝干、根系均可入药,有活血行气、消肿止痛、祛瘀解毒诸方面的功效。

元宵节期间,豌豆纷纷开出紫红色的、胡豆开出白里带蓝的像蝴蝶展翅一样的花朵,油菜苗零零星星地亮出了金黄色鲜花,杏花树已酝酿多日,高枝上冒出几枚花蕾,准备在新春里的哪一天早晨,齐刷刷地怒放。一丛丛马桑树,静静地站在大山深处,姹紫嫣红,恍若彩云遮盖大地,密集的花穗,挤满一树又一树,纵枝横柯,高低错落,树树相连,起伏绵延,展开盛大的狂欢,阵容弘大。在太阳系中唯有生命的地球一隅,它们在彰显与暗示着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意义呢?我实难推测。

绝大多数落叶树似乎刚刚醒来,才露出米粒大小的芽苞,而马桑树的枝头已萌发出一些嫩黄的叶片,去年留下的苍翠的零星老叶逐渐脱离枝头,它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生命历程。

徒步山间,穿林越地,走过马桑子灌丛,我在深远的旷野里披荆斩棘,一面向前攀越,一面沿途轻轻地敲击马桑树的主干,在空山里发出哚哚哚的脆响,恍若举行着某种庄严而神秘的仪式,以此作为与大自然的沟通渠道,渴望带去我心中对茫茫森林以及沉厚大山的亲切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