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小藏医哈哈一笑,瞪大眼睛看看雪地,又看看天空,说:“我们高原人见惯了太阳,不怕阳光刺眼。”他的眼睛还是让阳光刺红了,眼眶上水湿淋淋的。他擦擦眼睛,又往前走,还哼着一首我们听不懂的歌。
甲嘎和翁姆听懂了,随着他的歌声唱起来:
恩深莫过于母亲,
早上用胸前的乳汁哺育你,
晚上用香甜的饮食滋养你,
母亲的恩是报不完了,
哦哟,我的小洛尔布(宝贝)哟!
小藏医哈哈笑着,边走边舞,像只快乐极了的小鹿子。
阳光暖和些了,可以听见脚下的积雪融化的声音。小藏医爬上一个小土包,站在上面,双手托举起孩子,说:“看吧,看吧,这就是太阳,暖暖和和的太阳。”
孩子鲜嫩的肉让阳光抹得金黄,连细小的茸毛都发出迷人的金光。那张有些恐惧的脸躲闪着刺眼的阳光,脸一皱,一股细细的尿从上翘小鸡鸡上撒了出来,雨点似的撒在小藏医的头上。
我们看见了,全都乐得哈哈笑着,笑得喘不过气。
那时,如果我有阿嘎的本事,能预测未来,我会看见二十年以后的事。我会看见保送到华西医科大学读书的小藏医,看见他毕业后成了甘孜一带很有名气的妇产医生。经他的双手接下的新生命数也数不清了。可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接下的第一个,而且还是异胎位难产。他说,那天他的胆子真的很大,想不到胡摸乱搞还把难产的胎儿平安地接下来了。今天遇上此事,就太简单了,咔嚓一刀剖腹了事。
老知青
阳光把窗户照得雪亮时,甲嘎猛地从铺上撑起,说:“什么声音?”
我们都笑他,人都坐起来了,梦还没有醒。
他朝我们大吼一声:“你们不是聋了,就是根本没有长耳朵!”
我们都尖起耳朵,听见了那声音,远远的。越来越响,好像是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的。
隆隆,隆隆隆……
甲嘎说:“是汽车,一辆很大的汽车。”
我们都奇怪,大汽车怎么开进寨子里来了。那条窄小粗糙的路,只是条行驶拖拉机的路。大汽车怎么开进来了?
我们走出门,寨子里有好多人走出门,看见那辆东风牌大卡车,在晨雾中穿进穿出,摇摇晃晃地开来。
“喂——”有人喊了一声,又有人嘘了声响亮的口哨。
卡车用粗壮的马达声,凶狠地回答他们。
车直直地开到晒场前的坝子里,转了个圈,停了下来。马达还在响,像跑了好多路的牲畜,有喘不完的气。
马达声静了,车停在那儿好一会儿,像没有人一样。人们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拥到车前去看个究竟。几只嗅到生人味的狗叫得很凶,在车前车后扑咬着。
车门吱嘎一声开了,先是一只穿着大头军用皮鞋的脚伸了出来。接着陆一张压着厚皮帽下的笑脸。他摘下帽子,乱蓬蓬的头发杂草似的在风中舞着,他的脸更红了,粗眉下的一双细眼便笑弯了。
他站在泥浆地上,把捂了许久的军皮大衣脱下,里面是蓝色劳动布工装,胸前有一行白色的字。他个子不高,却敦敦实实,胸一挺,工人阶级的威风便出来了。他首先看见了多吉队长,笑着说:“队长,我回来了。”
多吉队长望着他笑笑,没说什么。
他又喊了几个熟人的名字。那几个只是感到奇怪,憨憨地笑笑,又咬住嘴唇沉默。还是生龙泽仁眼睛厉害他挤出人群,大声说:“他是姜得福,那个烧鱼吃的姜得福!”
人群才哦呀,又快乐地笑起来。
队长多吉走上前去抱抱他的肩膀,又在他的胸前擂了一拳,说:“你才走了这么几年,就长得这么胖,还生了一脸的胡茬,像个土匪。”
人群又嘻嘻哈哈地笑。他脸红了,挺着已经突出的肚子,说:“你们都没变,还是那么热情。”
队长多吉说:“你那时好瘦哟。我们常常担心你是不是没吃饱饭,怕你饿出病来,你家里人来找我们拼命。”
他们便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我们这些知青,排成一排靠在阳光烤热的土墙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寨里的孩子闲不住,在大卡车里爬上爬下,还钻到车底下把一个镙丝拧开了,哧地一声,一股黑油喷了他一脸。他钻出来时,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