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半夜里,我们让锅碗碰撞的声音弄醒了。我抬起头,那个老稀里巴在柜子里翻找东西。见我们都醒了,便嘿地笑出了声,说:“我肚子饿了,想找点东西吃。你们的糌粑呢?”
我们冷眼看他,没有谁说话。
他把一只空碗往桌子上一扔,说:“别那么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乞丐一样。我是这里的知青,是回到娘家的知青!”
苗二才爬起来,从屋角提起一袋糌粑面扔到他的面前。他用手抓了满满一碗,又问:“酥油呢?”
我们沉默着,都咽了口唾液。
他又问:“没有酥油,怎么吃得下?”
苗二说:“我们都是这么吃的。”
快有一个月了,我们都是这么吃的。队里分的那一点点酥油,有的带回家了,有的炸面团,熬油茶吃得精光了。干糌粑把我们吃得放屁把屁股眼都冲肿了,想起放屁,就得啼牙忍受一阵钻心的刺痛。
他唉地叹了一声气,把茶倒进碗里,又撒了一撮盐,说:“看来,你们这些娃娃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不像我们那会儿,养了两头奶牛,十只山羊,还喂了三头大肥猪。我们吃的肉挂满了屋梁,老鼠同我们一起吃,都吃不完。你们不像我们,本来就不是下来过日子的。”
他说的是实话,我们没一个人想下来过日子,混一天算一天,时间到了拍拍屁股就走,放屁也不想对着这个方向。可他说的喂猪,还是逗起了苗二的兴趣。
苗二说:“喂猪,太麻烦了。一天出工那么累,谁还有精力扯猪草,熬煮猪食。”
老稀里巴一层一层舔干净糌粑,笑了一下,那张开始发福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十分动人。他说:“你以为这是汉族人的地方吧?那不一样。喂猪在这里简单多了。有的地方把猪赶到河中心的小岛上去,涨水时,猪便困在河心,想逃也逃不掉。等到秋后水消,再拿上猎枪上荒岛猎猪。此时,啃树根草皮的猪长得强壮极了,野性十足。你只需费一些铅丸,便可猎到皮肉鲜美的猪。 尝过那些猪肉,好吃得很,有家养猪肉的肥腻细嫩,也有山珍野味的爽口鲜美。”
他讲的事逗起了大家的兴趣,我们都爬起来,披着被盖坐到了火炉边。
他眼睛发亮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你们也想喂猪吧?其实很简单,把你们分的豌豆在磨房磨成粉,每天出工时,给它们喂两瓢,就够它们吃一天了。我们就是这样喂猪的,这样喂的猪长得快,油也多。”
苗二说:“明天,我们就去县里那个农场买猪崽,你再教我们怎么喂。”
他笑了,脸也更亮了,胡滓上沾着糌粑面。他说:“对对,你们就该这样做。”
后来,我们真的照他说的方法喂了猪。这样喂,猪长得很快,也很肥,像个大圆球。甲嘎他们招工招干离开时,就杀了一头给他们饯行。
小胖子问:“那时,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沉默了,过去的日子像是很涩口的果子,想一想都得忍受一阵难言的苦痛。可他还是讲了,喝着热茶,在几双好奇的眼睛注视下,他脸上难看地一笑,说:“我们比你们活得累。我们干最重的活,没有国家的照顾。那时,寨里人的眼中,知青是在城里犯了错误,下来受他们管制的。一到晚上,还要开我们的批判会。我们说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好端端的呆在城里吃国家供应粮,怎么就跑到这里来劳累挣工分了呢?”
他笑了一声,说:“你们唱歌吗?”
我说:“累都累死了,谁还有那份闲心唱歌。”
他说:“我们唱,再累也唱。不然,这日子就过得太枯燥了。我们唱苏联的爱情歌曲,像《红莓花儿开》、《卡秋莎》,你们会不会唱?”
苗二说:“我们不敢唱。县里发文不准知青唱那些歌,说是黄色歌曲。”
他大叫一声,说:“惨呀!这也算黄色歌曲?我们还唱一些流传来的知青歌曲。你们听过知青歌曲吗?”
我们都不知道知青还有歌曲。那个年代,我们都是搞大批判混过了中学,一步跳到知识青年行列的。我们的心大多还是幼童的,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