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权
早春二月,天气渐渐趋暖。草木萌生,山河诱人。我每天以小狗作伴,跨出家门,缓缓地去林野深处走动。爬山登高,穿越林地,走过草坪,跨过坡地,照一照轻软的阳光,淋一淋平和的雨粒,呼吸含着草木百味的清爽空气,去山巅抚摸飞向远方的白云,看起伏绵延的秀丽群山,那是谁的手雕塑的凝固的巨浪。
立于高山之巅,体察日月旋转、时光流动,冥思视野内外精微甚深的万物,祈望穷微及妙。我思故我欣喜。尽管如此,万物总能冷静地超然于我之外,而我却不能鲲鹏展翅似的无凭无据地游离于万物之间。
谁能从万物中超拔地抽取自己,而独立地成为自己呢?
春分之后,我照旧漫步于疏林山地,看见生长在泉水边的几株盾果草。盾果草隐迹于荒原灌丛、路边荫蔽处,有点儿阳光、有点儿雨水即可,大自然给予多少,就获得多少,没有丝毫的抢夺欲望。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盾果草的确稀少,然而,看其平常的长相与朴素的外表,其貌不扬,我难以承认它有多么贵重,私下里更认为它的姿态长相,连遍野的附地菜的外貌都比不上,觉得它处于荒草中的最基层。它是花草树木中最普通的老百姓,像我那一生都沉浮在田野里精耕细作的老父亲,默默无闻,无怨无悔。
三月末四月初,盾果草的茎秆越往上生长,丁点儿大的小花开得越密集。盾果草为紫草科盾果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主茎高不过四十厘米,常生长于疏林或灌丛下。
是万千草木映照出了春天。“大象无形”,春天宏阔。像盾果草这样不太美丽的低微小草,只是绽放着点点蓝花,也能映照出弘大春天的优秀品质。
全株除开根、花瓣、花丝、花药不生绒毛外,其它部位甚至连花托都布满了白色短绒毛。摸一摸茎叶,让人感觉到毛茸茸的,像抚摸着温顺的小花猫。根上生茎,一枚或者多枚,茎秆基部淡褐色,上部逐渐转为淡青色。主茎挺立,根生旁茎略短,旁逸斜出。基生叶,长可六厘米,纺锤形,叶缘边界圆润。叶单生,花有梗。叶腋处可再生小茎,小茎上亦可生叶生花,这当然由土地的肥沃程度决定。土地肥沃,分茎较多,其花亦多,属于无限花序植物,五瓣花,蓝色,针尖大的白色花药五枚。
花朵不分大小,都是花,同样的娇丽。一株盾果草,站远一点儿看去,那一粒粒小花朵,像在晴明夜空里不断眨眼的点点蓝星,蓝莹莹的,向我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其花,若阿拉伯婆婆纳的花朵一般大小,一样的颜色。如果它们两者生一处,晃眼一看,以为是同一种花。俯下身,如果认真分辨,不难看出,婆婆纳的花只有四瓣,花瓣上还有规则而明晰的深蓝色条纹,盾果草的花瓣则没有,且花丝全部躲在花托里,而婆婆纳蓝色的花头上,撒满了淡黄色花粉,花丝为嫩白色。
四月底春雷已开,细雨时常润泽山河。田野里充满了油菜与麦子成熟的香味,路边一丛丛野蔷薇藤吐出粉红色的花朵,一棵棵灌木火棘站在高处,全身堆出密集的小花,像雪压上了枝头,一遍又一遍的白茅青葱碧绿,修长的花茎扬出了褐红色的花穗,泥胡草、刺儿菜与夏枯草亮出嫩紫色的花,野胡萝卜在细雨中撑开了花伞。无论这些植物绽放得多么绚烂耀眼,居高临下,却也仅是在此篇小文字中成为那很不起眼的盾果草的配角与背景而已。此间时段,着一身绒毛披风的主角盾果草,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它催促着自己的种籽渐次走向成熟,茎秆与茎上的众多花梗,转变为浅红色,包着四粒种籽的花篓儿像小铃铛似的,一串串地挂在分枝上,少许的花不甘寂寞,还站在梢头上散淡地开放。基部叶片大,茎上叶片至下而上,逐渐变小,被四月温馨的阳光染成了嫩黄色的容颜。
盾果草的根茎半木质化,白色,深深扎入泥层,其外包裹了厚厚一层胶质皮,放到鼻翼下一闻,散发着地黄根块一样的气味。其茎秆表皮为粗糙的纤维包裹,内部装满了凝胶状汁液,青色,水分含量较高。茎生绒毛比叶生绒毛硬度大,有扎手的感觉,可刺入手掌皮肤。
当一种草木,你特意寻找它的时候,它却有意跟你藏猫猫;当你不找它的时候,它就时常在你眼前晃动,炫耀它的美丽。一切相遇皆是偶遇。对于盾果草,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田园沟岸某一处,我遇见到了它,它在风中摇曳生姿,然而走过几里山路后,又想看见它们的时候,我四处张望,坡缘林坝,却难觅其芳踪。也许这只能说明盾果草不愿成群结队地生长,在大野,它们零零星星,单打独斗,它们不属于群居植物。也许,面对阳光雨露、微风细雨、花开花谢,愿意独处与独慎,静享孤独与冷寂,这或许是它们一生历练的终极目标,仿佛特意地守住自己的繁华徐徐落幕。
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及生命是渺小的,有如尘埃,微不足道。但针对某一生命个体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在无边的宇宙中找不到第二个。如此说来,微小之中又包含了大如宇宙的事情。我坚信,世界上没有丑陋的植物。盾果草的一粒种籽,比一颗米的五十分之一还小,但别看种籽微小若针尖,里面可全部储藏着关于它自身的生命密码。春风化雨时,阳光轻柔呼唤,种籽遇见了适宜的温度、水分等良好外因,条件一朝成熟,它便打开密码宝库,释放出生命信息,幻化成一株小草,挺立于风中,欣喜于旷野:二月末生根发芽,三月初伸茎散叶,月底渐次开花,四月底至七月陆续结果,叶子在种籽成熟之际,逐渐枯萎。
除开蓝色的花朵而外,盾果草确实没有多少让人驻足欣赏的价值,它一直处于那种繁华落尽的质朴状态。一念之间,我恍惚甚至觉得它的外貌质朴到有些趋向于丑陋,它仅仅只是一类植物而已,却让人惊叹的是,它竟然也能成功地生息繁衍到如今。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角度看,今天的它已经是处于它以往历史中的最美好的状态,它甚至从未经历过大红大紫般的繁华,世世代代均无光彩照人的履历,无能与桃李争艳,又哪里会有繁华落尽呢?它并无繁华落尽前的盛况,在千万年间的繁衍轮回中,真真实实只是独守上苍赐予的属于它自己个性的领地,无能超越而嬗变为高等生命,决然也无退化痕迹,它恒定地做一棵低微的小草,坚守着一棵小草的质朴,扎根在一处,禅定于大野,默默地同清风明月对话,在春阳中摆动绿裙,摇曳头上的点点小蓝花,做好自己,感觉一切皆足矣。
不管植物品种的高低、贵贱、浩大与卑微,俊俏抑或丑陋,也许,盾果草实有其值得人慨叹的一种静寂如初的生命境界。
各种各样的繁杂琐事,把我每天的时间填塞得满满的,让我的思虑只能往应对琐事那一处冥思苦想,旁无所及。在来去匆匆的间隙里,我能否留一点儿时间,坐在朴实的草木间,轻微地叩问一下自己:我是否能历练到盾果草如此平静而又殊妙的心灵胜景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