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巫沙
三
在半农半牧的广袤彝族地方,她们如花般繁盛,孩子是花开的果实。她们把希冀托付给孩子,既望子成龙,又望女成凤,自己却迎向苦难,咬紧牙关过日子。青丝熬成白发,红颜已憔悴。手拿梭子的老媪像万千妇女一般,是这样走过来的。抑或说,万千妇女像她那般,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贤妻贵在贤,慈母重在慈。这两者,她们参照着,用毕生去践行。
某年春运,在南昌火车站拍摄的一张照片在媒体上广泛传播:沉重的行囊比人还高,压下来,使她的腰弯成了弧形。两只手合抱着酣睡的婴孩,右臂揽着,左手垫着,汗水涔涔却无法擦拭。要是再有一只手来帮忙,她或许就上不了头条了。恰是垫着婴孩屁股的那手腕上,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眼看就要拖到地上了。她叫巴莫约布木,大凉山深处普普通通的一名少妇。这张照片由新华社编发,题名为《孩子,妈妈带你回家》,上亿受众为此怦然心动,感慨万分,成为那年春节儿女暖心陪伴父母的由头之一。我想,天下的母亲都曾有过这姿势吧!冥冥中,我感觉到那婴孩是另一个我,是另外万千的我们;那母亲是另一个我的母亲,是另外万千的我们的母亲。她的步履多么稳健,望着前方,不曾停歇,大山样的行囊和铁坨似的背包前移,前移,再前移。母亲正托着我们,一步步走向坚定,一步步走向梦想。
她和更多的彝女一样,都被称为打工妹,秉性里从不嫌脏活、累活和苦活。若要嫌,她们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她们的活计多为淘洗鸭肠或拼装电器,每逢加班,工头呼,彝女应,乐乐呵呵的,这意味着可多拿一点补贴。对于她们而言,坐在他乡的厂房里,和坐在故乡的老树下并无二致。同样的一双手,一手叫勤劳,一手叫本分,不论时空如何切换,都一样繁忙,唯恐替儿女编织的愿望不济、梦想不圆、抱负不成,未语泪先流。
每当闲暇,与故乡离别的画面浮现在她们的眼前:老人的叮嘱、孩子的痛哭、丈夫的不舍……但有什么办法呢?一迈步,远去千万里。那浓酽的愁苦如乌云般卷涌时,她们已经坐在了心灵的危崖上,任凭思绪游离,种种担忧似一根根无形的线,系在了所挂念的儿女身上。母爱的隐忧啊,是女子分娩的那天,跟随疼痛的喜悦来到人间的。作为生命,谁的成长都逃避不了母亲的忧思。每个人都是一只风筝,线的那头被她攥在手里,飞高或飞低,她都焦虑。子女成年了,母亲说服自我,拿出珍藏于心的剪刀,欲剪未剪,未剪又欲剪,成为放风筝者——母亲——一生犹犹豫豫,又无与伦比的动作。
另一位彝女告诉我,她在东莞务工期间,曾因夜半歌声被投诉。报警者表达两层意思:一是歌声扰民,听不懂唱的啥,让人瘆得慌;二是音韵伤感,高亢中暗藏幽怨,疑似自杀者的悲歌,得赶快去救人。警察循着地址找到她,原来她唱的是思念亲人的彝家歌谣,并非寻死觅活。在牵挂的很多名字里,她最担忧留在老家的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因为担忧,她担忧着女孩面向未来的担忧,全部的担忧高高在上,危如累卵,也危如山崖,垮下来,心会死的。所以,她匍匐在尘埃里,甘当一块担忧的垫脚石,就是不让思想崩盘、情绪垮塌。我猜想,当夜的她应该尝试过种种努力,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入睡,可情感的山洪还是暴发了,任凭天籁般的歌声奔涌在异乡茫然的夜色里。她是一只夜莺,口随心唱,唱给暗夜听,唱给自己听,也唱给故乡听。
警察走后,她内心里的吟唱还在继续。她拿出手机,轻触屏幕,一幅幅照片映入眼帘。看到孩子后,她久久停留,用手去抚摸,却摸到一地虚、满屋空。在凌晨的梦里,她终于与孩子相见。孩子声声哭喊“阿嫫”,让她落泪。醒来,果真泪湿枕。
母亲爱做梦,白天有梦想,晚上有梦境,梦里梦外,当牛做马,操碎心,憔悴人。她们的名字与“慧”关联,唤贤慧、德慧、智慧、聪慧……多么契合,咋叫都不过分。兴许,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特质。
某个周末的下午,我看到文汇北路上多了两位织布女,她俩依次排坐在老媪后面的羊蹄甲树下。虽才三人,但织布的架势一摆,便成了纵纵的一列。无须问,新加入的她俩一定受到了启发,把这条并不宽阔的街巷当成了村庄,甚至还当成了自家门口那条人畜必经的路。今天,她们仨邀约前来,是想把晚年的梦统统织进经纬里吧,像夏末的蝉,越到命运的迟暮,越激昂而歌。
我问老媪:“怎么织杂色的呢?”
她递给我一个线球,声音比平常兴奋:“你摸摸,羊毛!”整张脸喜庆,挂着夸张的笑,“从今天起,我帮她俩织,免得没事做。”这球是羊毛纺的,黑、白、黄和棕红等颜色绕成团,不知该归哪类色。手工纺的线粗细不匀,手感毛糙,偶尔鼓起的小疙瘩,梭织前用指甲掐,或拿牙齿咬,感觉上,愈是折腾,她们仨愈是快乐。线球穿过去,乘势一紧,纬的线段被绷直,作为经的长长的密线上下交错,哐哐哐,木梭子多箍两下,便融入了平展展的布里。她们仨旁边的塑料篮子里,存放着大大小小的线球,每个球都是羊毛的聚合,过去毛依附羊,现在羊的魂魄黏缠着毛,依然存留着羊丝丝缕缕的气息。故土之味,乡村之情,因羊毛而唤醒,召唤着她们内心里的乡愁。织完一个,去抓另一个时,篮子里的球涌动起来,像羊群遭受了惊吓。身未动,心已远。哦,这举止应该叫拿捏,分寸掌握得极好,把住了乡野跳动的脉搏:风光无限美,风情映人心。
她们仨聚在羊蹄甲树下,源于灵魂深处的缘。来不及熟悉,或者压根不需要熟悉,她们的心通着呢。几句简单的彝语交流,灵魂便能抵达彼此。帮帮忙,去促成他人的心事,多么有趣!像秋天的乡下,妇女们扎堆儿相互帮衬,尽是缝补或编织锦绣之梦的手艺。手和腰酸痛了,慢悠悠地吸一锅烟。不知哪位母亲开始叙说,把自己养儿育女的往事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外倾倒,以为满地湿润了,结果湿润的是人心。虽子女不成器,但一讲,她自己却因酣畅而舒坦,因宣泄而通透。
我将纸烟依次递给她们仨,新来的两位老妇摇头,说不过瘾,原来烟斗和装草烟的荷包正躺在塑料篮子的角落里。这细节,让我想起我母亲那根长长的烟斗。
翻过四十有五的年纪,我两鬓出现了白发。有一天,母亲太执拗,叫我伏在她双膝上,她要戴上老花眼镜替我一根根地拔去,但尚未拔出几根,她就开始责骂我酗酒成性。此刻,有两种情绪在我内心交织:一种是巨大的幸福,另一种是巨大的自责。中途,已戒烟两年的她,装一锅来复吸。她很失望,对我这根朽木不再抱有成材的奢望,唯愿我戒酒,安顿身体,少说胡话。我注意到,那石制的烟斗裂痕累累,犹如母亲担忧的心。我暗自决定,一定要给双亲各配制一杆银质烟斗,权当尽孝。我想一出,说一出,母亲却以为我答应了戒酒,再现笑容,忘了扯白发的事,像健忘的小孩儿。相较而言,母亲的烟杆比父亲的长,足有半米,子女坐得远,拿打火机去帮着点就是了。后来,她彻底戒烟,将烟杆搁置在柜子顶上,像祭祀一个金属的梦。她盼望来客,如来了,用衣袖擦呀擦,硬要叫人吃上一锅烟的。我知道,这是她虚荣的显摆。
不过,年迈的她还有多少时日可显摆呢?由她罢了。
她和父亲住另一片区,不知道我家附近的羊蹄甲树下机杼声声,其乐融融。我曾想,若被她发现,保不准每天颤巍巍地来,瞎搅合的。织布倒没有力气了,可依她性格,绝对要向陌生的她们抖搂自己的过往,并且有可能从老二乌佳嫫的红裙子处娓娓道来。她倾情讲述的时候,不排除流下悔恨的泪水。都是母亲,倾述和倾听是对等的,不像当儿女的在倾听母亲的唠叨时,显得那么不耐烦。
乡下的母亲最爱抽烟,忧郁的时候,一口一口地拔,那袅袅的轻烟一定是她们情绪的升腾。命运的交响,谁也说不清明天究竟要奏响什么,喜庆的、悲伤的、不喜不悲的,谁知道呢?在漫漫岁月里,多少母亲尚未编织完梦想,抑或被儿女砸碎,抑或被自己终结,统统埋葬在了生命的隧道里。
于母亲而言,那口烟是陪伴,是信手拈来的实实在在的陪伴。
每位母亲的负重,既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母亲的忧患像一列火车,绕着心灵的悬崖艰难地爬呀爬,车厢里载着苦恼、焦虑、挂念、怀想等缤纷的情思。这趟列车自开动以来,不变道,不进站,不停歇,直抵死亡的站台。弥留之际,列车慢下来,母亲的遗嘱充满哀戚:阿嫫要走了,莫悲伤,记住我教导的善良、团结、和睦和谦让,葬礼要节俭,不被笑话就是了,你们用钱的地方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