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他喝了口茶,便轻轻哼唱起来。也许是心情沉重,他挺直了胸脯,声腔越来越大,我们都惊呆了,这个面容平常的人,竟有那么好的歌喉。高音处宽阔嘹亮,如平坦的草原;低音处雄浑厚重,似万马奔腾。他一唱,眼睛便潮了,脸颊闪动着痛苦的表情:
我要到遥远的大山把农民当,
离别了我可爱的家乡和家长,
亲友含泪来相送,
声声嘱咐我记心上,
父母哟,莫悲伤,
等到明年春节时,
重返家乡来探望……
他笑了笑,说:“这是在北京知青中流传的。还有重庆的、广州的。最出名的是南京的知青之歌。那歌我可不敢唱,据说唱这歌的好多人都成了反革命,关进牢房中去了。”
苗二轻轻哼了几句旋律,他瞪大了眼睛,显得很吃惊,说:“你会唱?”
苗二不好意思笑笑,说:“听别人唱过,我记不到歌词。”
我们都想老稀里巴唱,便哄闹着叫他唱。他生气了,脸发白,胡茬尖都在抖,站起来吼叫:“你们想叫我蹲牢房是不是?”
我们没开腔了,屋内一阵寂静。炉子上的茶锅快烧开了,飘散着一股焦臭的气味。老稀里巴坐下来,后面床铺上一阵吱嘎响,甲嘎从床铺上抬起了身子,伸着手指朝他后脑勺一指,说:“老子想你去死!”
老稀里巴回过头,脸胀得通红。
苗二赶快来劝说,指责甲嘎说:“人家老远来给我们讲知青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甲嘎恨了苗二一眼,忿忿不平地说:“这个疯子,打扰得人连个觉都睡不好”
老稀里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看外面的天空,又朝甲嘎伸出手来说:“我向道歉。我向所有的人道歉。现在就睡吧,还可以睡一会儿。我向你们保证,明天一定把南京知青之歌唱一遍,只要你们不去告发我,我就放放心心开卡车走了。”
我们又回到了床铺上。甲嘎翻了个身,又骂了句:“疯子!”
早上,收工回来,多吉队长放我们所有知青的假,远方客人来了,是该去陪陪人家。
格桑拉姆听说了昨晚老知青唱歌的事,心里便痒极了。她吵着要马上去我们那儿,她想学几首地地道道的知青歌。
我说:“那都是些黄色歌和反动歌,你唱了就不怕公安把你抓了去?”
她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说:“唱唱歌,算什么反革命。我弟弟他们下在拖坝区的知青都会唱,只我们这儿死水一潭。”
苗二说:“你就让你弟弟教好了。”
格桑拉姆激动了,说话像在吼:“你是什么意思?怕我和老知青搞上对象了,你心里不舒服?苗二,我们之间的事早就完了,你不要吃了糌粑还想着蒸包子。我偏要那个老知青教,我就是和他搞上对象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苗二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就让他教吧。”
我们都知道格桑拉姆与苗二曾经有一段不痛快的经历,都没说话了。格桑拉姆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老知青唱的才是正宗的知青歌,不像我弟弟他们,全是改走样了的。”
我们掀开门,屋内很暗,烧了一夜的灯苗还没熄灭,艰难地熬着最后一滴油。甲嘎蒙头睡在床上,他说昨晚我们吵了一夜,他没睡好觉,今天便补一天的瞌睡。
我们走出屋子,在厨房、厕所都找遍了,也没见老知青的影子。站在平房顶,远远看见那辆东风大卡车孤零零地停在晒场边上,几个娃娃顽皮地在车厢上爬来爬去。
苗二说:“他可能又拜访老乡去了吧?”
我说:“不会吧。大家都出工去了,他找谁?”
一直不开腔的坎珠拉姆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他肯定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靠近山脚,草木丰盛,却是一块不吉之地。寨里牛羊从不往那里赶,说是吃了那里的草,会生一些从没听说过的怪病死去。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土堆,下面葬着三个倒霉的知青。
格桑拉姆说:“他们原来是下在一起的。”
我说:“我听说的那件事里,只有三个知青,死去的也是三个。”
这件事把我们的心搅乱了。我们急着想知道,那件惨事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故事。苗二说:“我们去那儿看看。”便抱着独木梯溜了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