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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6日

女儿谷:1937

◎李左人

赈灾现场

霞光从窗洞映进来,天大亮了。

益西娜姆一直没听见鸡叫,觉得奇怪。她匆匆起床下楼,打开大门,见墙脚鸡窝门开着,一地鸡毛血迹。从碉房顶上下来的黄毛藏狗跟出来,去舔地上的鸡血。她蹲下身,伸手从鸡窝里掏出三只死鸡,发现无论公鸡母鸡,脖子上都有一道口子。

益西娜姆心痛不已,儿子涅牛每天一个鸡蛋就靠这两只母鸡啊,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牲!”

占推拄着棍走出门来,问出啥事了。益西娜姆说:“三只鸡都遭咬死,血都吸干了,肯定是黄鼠狼干的事!”

占推说:“唉,还是该把鸡关在楼顶上。”

益西娜姆坚持说:“就是该把黄毛关在院子里。”

关于把鸡和狗关在碉房顶上还是关在院坝里,他俩争论过几次。娜姆主张关院子里,认为鸡要沾地气才肯下蛋,黄毛在下面既守黄鼠狼也防小偷。占推则认为黄毛关在楼下,不方便小伙子来拜访,主张都关楼顶。最后达成妥协,把藏狗关楼顶,鸡关地上。娜姆亲手按照汉族地方的办法,用石块在墙根垒了鸡窝。

“可惜,涅牛娃娃吃不成鸡蛋了!”占推叹了口气。

娜姆道:“也好,三只鸡炖一大锅,全家打一顿牙祭。”

占推脸向着妻子说:“我们不吃鸡肉,煮了喂马吧。”

娜姆抱怨道:“何苦来,一家人饿得皮包骨,还守着老规矩不肯吃鸡。”

她提着死鸡回到二楼厨房,扯下几把鸡毛插在房柱上,然后烧水、烫鸡、拔毛,打整干净。接着,她提着鸡脑袋和鸡腿在柴火上燎尽残毛,再开膛剖肚,将鸡丢进火塘上的大铁锅。不大一会儿,锅里便飘出肉香。

巴玛五岁的大女儿和益西娜姆一岁多的儿子挤到火塘边,涅牛扯着姐姐的袍子嚷着要吃肉,脖子上的长命锁在胸前晃荡。姐姐用长把瓢在锅里打捞,终于捞到一块鸡肝。

此时,巴玛背着水桶上楼来,往水缸里倒了水,耸耸鼻头,走到锅边,看到女儿正用筷子夹瓢里的肝,一把夺过瓢倒进锅里,一搅,发现煮的是鸡,便拖着女儿下楼。女儿委屈地叫道:“涅牛要吃,我是给他捞的!”

巴玛告诉占推,占推摸索着走上楼,对益西娜姆说:“留一只母鸡你和涅牛吃吧。”随后叫巴玛捞出两只刚煮熟的鸡,拿去喂马。

“要吃大家一起吃,不吃就都拿走!”益西娜姆捞起剩下的母鸡,丢进巴玛盛鸡的铜盆,一屁股坐在火塘边直喘粗气。“鸡是遭咬死的,又不是我们杀生。娃娃饿得嗷嗷叫,还不准吃,究竟是规矩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哦!”

益西娜姆知道,全家人都尊重她,爱涅牛,不准吃鸡与感情无关。每年入冬,家家户户都会杀一头该淘汰的牛,再穷的人家也要宰一只羊。按照宰杀牲畜的规矩,头蹄内脏下水归杀牛匠,一家人匀着吃,一年到头都能沾着油腥。去年冬,俄叠桑姆太太专程来买牛心喂爱犬,占推不干,因为涅牛特别爱吃牛心。一个牛心三四斤重,留给他一个人能吃七八天。

对于扎巴这类习俗,益西娜姆无可奈何。他们不杀生,但要吃牛羊肉,就叫杀牛匠杀;占推是杀牛匠,早已“罪孽深重”,但只杀牛羊,不杀其它活物。涅牛三个月时便缺奶了,她从河滩捡回几条死鱼,想熬汤催乳发奶,全家人大为惊骇,连鱼带汤倒到沟里。其实,部队刚进涉藏地区时,指导员专门讲过藏族的种种习俗忌讳,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成为红军的一条纪律。现在她作为扎巴家庭的一员,更是小心翼翼遵守各种禁忌。刚才,她试图稍稍作一点变通,度过这忍饥挨饿的生死关头,但没法,习俗的力量太强大,就像掉进泥沼里,只会越陷越深,自己绝不可能爬上岸把大家拖出去。

巴玛望着舅舅,等他的指示。占推叹口气,对侄女说:“你下楼到土屋把牛脑壳拿来,熬牛头汤给大家吃吧。”

娜姆想,用牛头换鸡,鸡汤可以保住,汤里的鸡杂也可以留给涅牛。鸡汤熬牛头说不定还是一道美味,便顺势起身,对巴玛说:“你还要背水,我去拿牛脑壳。”

巴玛背起水桶端起盛鸡的盆子下楼,听见嘛呢坪传来人声,提醒走在后面的占推:“阿乌,昨天更巴通知今晌午官寨搭棚煮稀饭,叫大家都去吃呢。”

占推黑着脸吼道:“谁也不准去!”

他坐到门边一只树墩上,手持佛珠,开始念经。

还未到宰牛的季节,占推无事可做,从早到晚都在这里静坐。此刻,这个用柴块垒墙围成的小院落,没有了母鸡觅食、公鸡打鸣,显得更加冷清寂寞。

益西娜姆从土屋里拿出一只才风干的牛头,那是不久前杀的一头摔断腿的老牛。她冲洗干净丢进铁锅,再往火塘里加了两块柴。

早餐时,钟秋果见王中额上有伤,问:“怎么回事?昨晚吃饭时都好好的。”

王中答:“昨晚酒喝多了,在楼梯口前,一个不留神,绊了一跤!”

钟秋果匆匆吃完早饭,挎上相机对王中说:“走,去看看会场布置好没有。”

他们来到官寨大门,正碰到拥措的母亲拿着一块酥油、一小袋糌粑、一个火烧馍,对守门土兵说要找瓦吉,门卫叫人传话进去。王中只听懂“瓦吉”,心想肯定是帮夏班长忙的那个枪差,不知这妇人找他有啥事。

会场设在官寨旁的嘛呢坪。这块开阔的空地是打青稞的场坝,也是集会和跳锅庄的地方,因边上有一座嘛呢堆,大家便叫它嘛呢坪。主席台上,罕见地挂着用汉藏文字书写的红纸横幅:“扎坝赈灾现场会”。会场上五彩的经幡摇曳着,或从山头,或从旗杆顶悬挂下来,在阳光下格外美艳。

泽仁旺姆早早来到嘛呢坪,亲自指挥布置,脸上毫无倦色。她端详着主席台,觉得缺少点什么。见钟秋果和王中走来,她拉下脸,不正眼看他。

钟秋果故作随意地说:“夫人,昨晚你和胡县长都喝多了。”

“灯笼!”她突然对管家喊道。“去把官寨大门上的红灯笼取来挂上!”

管家立即照办,小跑着回官寨。

瓦吉被叫醒,迷迷糊糊穿上袍子,一瘸一拐赶到大门,见拥措母亲送来礼物,晓得事情弄复杂了,一定是拥措姑娘和她的家人看上他了。正巧贡布回来取灯笼,瓦吉把酥油和糌粑奉上,说:“管家,这是大妈给你送的礼!”

贡布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高兴地接过,连说:“好、好”。

大妈见瓦吉只收了火烧馍,把大灾年贵重无比的酥油、糌粑送人,明白昨晚他真的是为朋友爬墙,便悻悻离去。

后来,办事处宣布不准当兵的夜闯民宅,夏班长不敢再找瓦吉,也没再给银元,只让他休息了一轮值班。

贡布把四只红灯笼挂上主席台的横杆,会场顿添靓丽,喜气洋洋。

钟秋果十分满意,赞扬说:“漂亮,这是点睛之笔!”

泽仁旺姆却冷冷回了一句:“没劲!比耗子还胆小!”

半晌午光景,土百户们带着各自的管家、村长齐刷刷来到嘛呢坪。钟秋果十分高兴,看来上次拿格桑开刀整饬纪律,见了实效。

头人们见面大声寒暄,说着礼节性的客套话,夸张地张开双臂拥抱,或亲热地行贴面礼。格绒珠杰同丹增碰额头施礼,悄声问:“是不是风声有点紧呀?”

各底头人多吉和索冷一起走到主席台土坎下,向钟特派员请安。钟秋果是第二次看到索冷,猛然想起上次见到多吉为啥觉得面熟,原来和索冷极其相像,那眯缝的眼睛,特别是那棱角分明的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贡布看到索冷,心里一惊,没料到这家伙这么快就回扎坝了,幸好昨晚王中没碰上他。

头人们走到坝子中间,依长幼序在卡垫上盘膝而坐。各部落村长也依次在各自头人后面坐好。随从们则在树荫下拴好马,抽烟聊天,或向坝子北头正在搭棚垒灶的巴里娃打听什么。汗水淋淋的马儿,嚼着草料,不时打个响鼻。

参会的头人、村长和管家四十来人,是今天登记户口的主角。按理没有泽仁旺姆什么事,但她不放心,带着罗追把会场检查了一遍,细致到主席台上的桌椅是否干净,茶叶是否准备停当,茶碗清洗干净没有,搭棚垒灶的人手够不够。她这样招摇,这样认真,一方面是她好抛头露面、喜欢出风头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她答应了钟秋果要唱好设棚施粥的大戏,因而事必躬亲,绝不能出纰漏。查看完,她吩咐火夫头立马安锅熬茶。于是,掺水、点火、添柴,用牛皮囊鼓风。柴火旺旺,炊烟袅袅,引得所有人扭头观看。

巴里寨的百姓到嘛呢坪看热闹,护卫队士兵在路口横着枪拦住他们:“去去去,才在烧水煮茶呢,着啥急!”人们纷纷离开,各干各的营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