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根成
五月来了,草木也疯长起来。我向来不太喜欢那些吟咏花草的诗词,总觉得多是文人墨客的风雅闲笔,然而今年的五月,却教我不得不承认,万物确在诗行里生长着。
院里的老槐树,已披上了一身新绿。那绿不是初春时怯生生的嫩绿,而是带着几分蛮横的深绿,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染成它的颜色。树下杂草丛生,蒲公英举着黄色的小脑袋,在风中摇来摆去,甚是得意。我想起杜甫“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之句,眼前之景,倒与诗中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杜工部写的是春景,而眼前分明已是初夏气象了。
邻居家的老翁,每于清晨便蹲在门前修剪他的几盆花草。那双粗糙的老手,偏能侍弄出极精致的花木来。我常见他对着花儿喃喃自语,想是在与它们说话。花儿倒也争气,开得极盛,红的、紫的、黄的,挤挤挨挨地热闹着。老翁见我驻足,便咧嘴一笑:“看这花,多像李义山说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我听了不觉失笑,这老翁竟也懂得李商隐的诗。转念一想,或许花草本就能通人意,只是我们这些俗人不懂罢了。
巷口的柳树,枝条垂得极低,几乎要拂到行人的脸上。几个孩童每日放学归来,必要折几枝编成柳环戴在头上,扮作戏文里的将军元帅。柳絮飘飞时,更是满巷子乱窜,捉那“雪花”玩耍。他们哪里知道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但他们的快乐,却比任何诗句都要真实。
我家窗下有一小块空地,不知何时冒出了几株野植,这几日竟开出了蓝色的小花,虽不起眼,却也自有一番风致。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晨看去,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忽然想起王维的“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虽不切题,但那意境却是相通的。原来不必名花异草,寻常野花亦可入诗。
菜市上,卖菜的老妪将青菜排得整整齐齐,青翠欲滴。买菜的妇人挑挑拣拣,不时掐一片叶子尝尝鲜嫩与否。这场景本极平常,却不知怎地让我想起范成大的“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诗中写的虽是田园风光,但与眼前这市井一幕,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诗意不在远方,而在眼前。
黄昏时分,我喜欢在郊外的小路上散步。野草没膝,虫鸣四起。远处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晚霞混在一处,分不清是烟还是霞。偶有牧人赶着牛羊归来,蹄声嘚嘚,惊起一群麻雀。此情此景,倒像是从陶渊明的诗中走出来的一般。“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公诚不我欺。
夜深人静时,我常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以为是老鼠,后来才发现是草木生长的声音。这声音极轻,需屏息凝神才能听见。想来古人所谓“润物细无声”,便是这般情景吧。杜甫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其实何止春雨,五月的夜露,也在默默滋养着万物。
五月里,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已记满了关于花草树木的只言片语。这些文字杂乱无章,算不得诗,也算不得文,但它们确实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就像那些从砖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一样。
原来万物不仅在诗行里生长,也在我们的眼中、心里生长。只是我们常常视而不见、感知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