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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23日

敲凉粉

◎义气

在湘南边陲的烟火巷陌里,人们总爱用动词为美食封缄。譬如那碗浮着米花与葱末的油茶,非得用“打”字,方能道尽选材烹煮的功夫;而说起桃川镇的凉粉,则必得用“敲”字,才能叩开其中的玄机——瓷勺轻击陶碟的脆响里,竟蕴藏着一方水土的呼吸与心跳。

五一期间,我们一家回到阔别十六载的故乡。老友们执意邀我们驱车前往燕子山赏杜鹃花海,却因车辆故障未能如愿。返程途中,屈姐掏出手帕擦去车窗上的水汽:“走,带你们去桃川敲碗凉粉解解闷。”山风卷着香柚花的碎瓣掠过鬓角,恍惚间竟划过一丝红糖水的甜腻。

桃川镇蛰伏在都庞岭与萌渚岭的臂弯里,恰似横卧在长江与珠江两大水系的界碑之上。镇北的潇水朝北汇入湘江支流,镇南的桃河却扭着腰肢往南奔去,清波在此处裂帛分袂——北去的成了长江的毛细血管,南行的却化作珠江的银项圈。这方被群山宠溺的沃土,养得出香芋如紫玉元宝,育得成香姜似珊瑚嫩芽,连挂在竹匾里的灰水粑粑都沁着草木灰的沉香。但最勾人魂魄的,还是分水岭两侧的造化之功:潇水水系的凉粉籽多生涩,独独桃河滋养的凉粉果籽粒浑圆,芬香清甜,非得用南向古井里的活水,方能揉搓出月光色的琼脂。

屈姐的小车拐进镇街时,日头正斜斜地焙着骑楼斑驳的浮雕。打银铺的錾子凿着银镯,竹器行的篾刀劈开青竹,油茶摊的木杵撞击陶钵,市井的声响在青石板上流淌成河。黄记凉粉的蓝漆招牌蜷缩在剃头铺与杂货店之间,“凉”字被经年的糖水渍腌成了琥珀色。檐角铁皮风铃的叮咚声里,忽地撞出一片瓷勺敲击的脆响。

七八张折叠桌在苦楝树下支开茶局。穿校服的少年以勺击碟如抚琴,戴草帽的老农敲得碟沿火星四溅,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捏着瓷勺犹豫不前。老板娘系着靛青围裙立在冰柜前,铁勺挖凉粉的架势像在矿井采玉。冰柜嗡嗡的震动声中,她男人蹲在石槛上搓布包里的凉粉籽,粗布裹着的籽粒在搪瓷盆里“咯吱”呻吟,白浆顺着指缝滴落时,溅起的水花里荡漾出一弯弯半透明的月亮。

“黄师傅搓籽要数够五百下。”屈姐从冰柜顶摸出泡姜坛子,酸辣气惊醒了蜷在糖水桶边的虎斑猫。簌簌声自天井传来,老板娘正摇着辘轳从老井汲水。麻绳勒进井台石阶的凹痕——光绪年的磨损、五八年的刮痕、九八洪水的蚀迹——都随着井水注入陶缸,凝成凉粉的魂魄。那口二十米深的井,是镇子埋在地下的另一条桃河。

黄师傅亮出祖传的樟木搓板,槽道里的浆垢结成琥珀色的痂。他摊开手掌,那些被凉粉籽磨出的纹路,竟与井台青石的裂纹如出一辙。井水浸润的籽粒在木纹间翻滚,白浆汩汩漫过时光的年轮。冰柜里的凉玉被刀刃起落的寒气惊醒,碎成颤巍巍的月牙,浇上红糖水便洇出毛细血管般的琥珀纹。屈姐将瓷勺倒转:“凉粉要敲,才能吃出她的灵魂,敲出《刘海砍樵》的调子,甜味才钻得透彻。”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凉粉和着红糖水飞花溅玉。细细碎碎的敲打,把阳光和空气敲进每一片细小的凉粉中,把光阴和岁月敲打在凉粉的间隙里。或清脆,或激越,或低沉,或柔和,一声声,一片片,潜入你的耳,沁入你的心,爽口,润喉,舒心,展眉,五月的一丝闷热,梅雨的一片阴霾,唆一口凉粉便随风而去,无影无踪。

少年的青花瓷勺率先叩响碟沿,碎玉声惊飞了糖水桶上的蜜蜂。民工把瓷勺使得像瓦刀,汗珠顺着晒皴的脖颈滚进糖水碗。斜对角的情侣合敲《月亮代表我的心》,银镯与瓷勺的应和比情话更缠绵。穿旗袍的阿婆颤巍巍示范不同韵律:“急敲出鲜,缓敲出甜,不急不缓敲出情。”最绝的是黄师傅摆出五只粗陶碟,抄起两柄缠红绳的瓷勺,敲出瑶族《长鼓舞》的节奏。叮当声撞上骑楼斑驳的灰砖,霎时抖落出穿阴丹士林褂子的妇人、挑凉粉担的货郎、握瓷勺敲碟的赤脚娃——不知是旧岁的幽灵,还是声波刻在砖缝里的拓片。

桃川手搓凉粉,用“吃”来表达太过于庸俗,用“喝”字表达又太过于高雅。雅俗之间,用一个“唆”字表达,恰如其分,既符合桃川土话的雅致,又体现了桃川人民的热情。一唆即入,一口口,一勺勺,一丝丝,绵绵不断,丝丝紧扣,入口,入喉,入胃,入心,清凉,甘甜,丝滑,唇齿之间,舌尖之上,脾胃里面,眉头面颊,爽口,润喉,舒心,展眉。五月的一丝闷热,梅雨的一片阴霾,唆一口凉粉便随风而去,无影无踪。

“嗤,嗤,呼噜,呼噜……”不同的人唆凉粉的方式形成了一番别样的风景。穿破洞裤的潮男躬身长吸,凉粉滑过喉咙如吞了枚薄荷味的月亮;瑶家阿妹小口啮咬凉粉边沿,垂睫时睫毛沾着糖珠;农民伯伯仰脖吞尽凉粉,舌头卷走杯壁最后一滴糖霜,像要浇灭二十年的奔波疲火;桂C牌照的旅游大巴吐出一队摄影老枪,长镜头对准黄师傅的搓板:“这木纹比族谱还老哩。”他摸着搓板上的蛀洞——这木头挺过大炼钢铁时拆井台的斧头,挨过九八洪水的泥浆,躺在奶茶店料理包快递盒里三个月,终究还是被退了回来。

日头西斜时,中学生敲着《孤勇者》的节拍,包工头应和《澧水号子》,银发阿婆竟敲出一段《马桑树儿搭灯台》。忽然有人起头哼瑶族哭嫁歌,满街叮当声霎时化作潇水浪涛。那块蓝漆招牌在暮色中愈发黯淡,却像块磁石,吸住四散的喧嚣。

临行前,老板娘正往陶缸里封存新晒的凉粉籽。分水岭的云雾漫过天井,籽粒的裂缝里晃动着去年桃河汛期的涨痕。屈姐将保温杯灌满凉粉:“给县城的老陈捎点念想。”小车驶过晒场时,成排竹匾里的黑籽粒正吸收最后几缕阳光——这些被长江水汽吹拂过、被珠江水脉浸润过的精灵,此刻正在筛孔里编织经纬。

香柚花细细簌簌飘落在车窗上,白茫茫一片似不会融化的雪花。保温杯在背包里轻轻晃荡,每一次颠簸都在延续未尽的敲击节拍。我知晓这凉粉离了桃川古井便会魂飞魄散,可那些揉搓的掌温、敲击的脆响、唆食的酣畅,却像老屋梁柱间的燕子呢喃,总会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突然从记忆深处翻飞而起。十六载离乡路,原是不经意的一瞬间,就会重新触到故土最本真的经络那种用五百次搓揉、三千下敲击、半辈子守候淬炼出的,永不脆裂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