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银娥
端午近了,街上多了不少卖粽叶的老人,一叠叠地码在筐子里,青翠欲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一位年纪稍大的老人坐在矮凳上,手里不停地整理着叶片,将粽叶按大小分类,又用稻草扎成小捆。我问她这粽叶是何处采的,她抬头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自家房后种的,清早带着露水采下来,很新鲜的。”我买了两捆,她额外送我几根菖蒲,说是“挂在门上,百虫不侵”。
包粽子是件麻烦事,我却极爱这麻烦。先将粽叶洗净,放入大盆中用清水浸泡。叶片在水中舒展,渐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清香,不浓烈,却萦绕不散。糯米需提前浸泡,红豆沙要炒得香甜,五花肉得用酱料腌得入味。母亲曾经说过,包粽子要“三心二意”——专心包好,又要留神火候;舍得用料,又不可过分铺张。她包得粽子有棱有角,用麻线捆得结实,煮时从不散开。
隔壁阿婆今年八十几岁了,包得一手好粽子。我去请教,她正在院里摆开阵势。几张小凳围着一个大木盆,盆中放着粽叶,旁边小桌上排着几种馅料。阿婆的手已经有些抖了,但拿起粽叶时却稳当得很。只见她将两片粽叶交错叠成漏斗状,舀入一勺糯米,放入一块腌好的猪肉,再盖上一层糯米,手指灵巧地翻折几下,一个四角粽子便成了形。我看得入神,阿婆笑道:“年轻时一天能包二百个,现在老了,包五十个就腰酸背痛。”她包好的粽子排放在竹筛里,像一群穿着绿衣的小娃娃,憨态可爱。
煮粽子要慢火熬上三个小时。厨房渐渐弥漫开粽叶与糯米混合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出窗缝,连巷子里的猫儿都蹲在墙头,翕动着鼻子。我想起苏轼写端午:“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古人过节何等雅致,而今人虽少了些诗情画意,但对美味的期待却是古今一同。
端午那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将菖蒲和艾草挂在门楣。那青翠的叶片上还带着露水,在晨光中闪闪发亮。邻居们纷纷端出自家的粽子互相品尝。张家包的蛋黄肉粽油而不腻,李家的蜜枣粽甜而不齁,我包的栗子粽也得了不少夸赞。大家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吃着粽子,聊着家常。阿婆讲起她小时候过端午,河里还有龙舟比赛,岸边人山人海,鼓声震天。如今城里河道少了,这般热闹景象也难得一见。说着,她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龙船调,声音沙哑却别有韵味。
傍晚下起了小雨,我坐在窗前,剥开一个凉粽子。粽叶已经变成深绿色,糯米却更加莹白,咬一口,满嘴清香。雨水顺着菖蒲叶滴落,在石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忽然想起幼时母亲说过,端午的雨是“龙舟水”,能洗去晦气,带来好运。
一片粽叶飘落在地,我拾起来对着光看,那叶脉清晰如画,仿佛记录着无数个端午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菖蒲的清香,有雄黄酒的辛辣,有龙舟的鼓点,更有家家户户灶台上袅袅升腾的热气。它们被粽叶包裹着,一代代传了下来,就像这手中的粽子,看似简单,内里却藏着绵长滋味。
汪曾祺先生写端午时说:“风俗是民族集体的抒情。”在这粽叶包裹的日子里,我们的先人将思念、祈愿与欢欣都包了进去,而今我们品尝的,何止是一口糯米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