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川

童年的岁月，恰似小学校挂着铁钟的黄角树，树杆苍劲，而发出的芽却是嫩生生的。老师是树，我们是嫩芽。

那天，老师给我们讲的课是飞夺泸定桥。那惊心动魄的战斗，以及22位勇士舍生忘死的拼杀，让我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振撼。讲到动人处，年轻的女老师不止一次地哭了。我们，也跟着哭了一回一回。

历史的一瞬间，成为了我们刻骨铭心的永恒记忆。长大后，我一直期盼着要到泸定桥去看一看，去向那些已经牺牲的勇士们鞠鞠躬，说几句发自肺腑的感谢。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2025年3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老朋友孙前先生特地向我发出邀请，要陪我到泸定桥去看一看。

孙前先生是一个资深的学者。30岁刚出头，便从中共四川省委办公厅下派到泸定县委任副书记。二年多的下派生涯，使他对这片浸染着无数革命先烈鲜血的红色沃土，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在县委的统一领导下，他孜孜不倦地投身泸定红色文化的的研究、发掘和宣传，很快便成为了泸定文化出色的决策者、推动者和执行者之一。

按照孙前先生的安排，第二天，我们原本是要先到康定看“溜溜的城”的。可天不作美，康定突然下起了大雪，全城实行交通管制。于是， 我们只好改变行程，先到泸定县了。

县里考虑得很周到，我们下榻的宾馆就在大渡河边。泸定桥离我们住的房间，充其量不过百把米。因为上游修建了水坝，大渡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汹涌澎拜，反而温驯有加，静若处子——这倒令我有一些浅浅的失落。

三月，贡嘎山的阳光收工得早。刚吃过晚饭，泸定桥两边的山峦就已经披上了夜妆。县城的灯光也稀稀落落地亮开了，给这个以汉藏彝族为主的民族团结之城，平添了几分诱人的妩媚。

按捺不住初逢的冲动，我独自来到泸定桥，观赏了夜色下的铁索桥。只见13根铁链在夕阳中泛出暗红的光泽，宛如凝固的血迹。有人说，这是烈士的英灵在显圣。我不愿迷信，却愿意相信这种诗意的解释。而今，所有夺桥的英雄都已离我们而去，可大渡河还在，铁链还在，成为不死的见证。也是中国无数历史篇章光荣的索引。

回到宾馆，斜倚窗前，俯视着大渡河晶莹如练的河水，以及近在咫尺的泸定桥，课本中的历史，列队从我心中沉重地碾过。无法入睡了。索性打开县上赠送的《泸定桥三百年大事记》，阅读起相关的章节来。

泸定桥建成早矣，迄今已经有320年的漫漫岁月。

当时，打箭炉（康定）是西南茶马互市中心。四川西部的米、油、盐、布匹等，都要从这里源源不断地靠人背马驼，沿川藏茶马古道，翻山越岭，艰苦跋涉，运送到打箭炉交易。然后进入西藏、甘肃、青海、云南和南亚诸国。

但是，行销途中，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障碍——大渡河。这里水急滩多，夏天河水暴涨，汹涌澎拜。“高蜀夹峙，一水中流，雷犇矢激，不可施舟揖，行人援索悬渡，险莫甚焉！”（摘引自康熙皇帝《泸定桥碑记》）。

得到奏折，康熙皇帝同意“用民间官商募捐之法”修建泸定桥（原名“安乐铁索桥”）。1705年泸定桥建成后，不仅亲笔书写了“泸定桥”桥名，还题写了《泸定桥碑记》）。洋洋洒洒， 500余字。其中有语云：夫事无小大，期于利民；功无难易，贵于经久。”当我伫立在御碑前，咀嚼着这一行行深邃动人的文字时，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跨越时代的感动。

第二天上午，在县文旅委领导及解说员的陪同下，我们正式来到了泸定桥。

白天看泸定桥，阳光普照，风光如画，让人顿时有一种威严神圣的感觉。据史料记载，泸定桥两岸都有石亭，4丈多高。13根铁链，长31丈，宽9尺，离水面有9丈之高。每一根索链由1600余铁环组成，每一环重2.5斤，环环相扣，恰似当年万千民众的命运，彼此勾连。

桥西的观音阁依然矗立，阁内的观音低眉垂目，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据说当年子弹打穿了阁柱，弹孔至今可见。宗教的慈悲与战争的残酷在此狭路相逢，而十三根铁链沉默不语，只是忠实地履行着链接的使命。它们不选择历史，却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

此时已经是上班时间，走在铁索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桥身不光晃动得厉害，木板也吱呀作响。90年了，那声音依然那么清晰，仿佛要穿透岁月的迷雾，直抵耳膜。我停下脚步，下意识地站立在桥的中间，眯缝着眼，让思绪定格在90年前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

1935年，红军第5次反围剿失败。在毛泽东的运筹帷幄下，红军被迫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其时，蒋军数十万大军围追堵截，欲将红军困死在大渡河，成为第二个石达开。红军处境危如累卵，唯有夺取泸定桥，方能突出重围。

5月26日，张闻天、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各方人到达安顺场。听取了各方汇报后，毛泽东在认真分析了敌我形势，指着地图说：“只有夺取了泸定桥，大部队才能过大渡河，我们也才能避免石达开的命运，才能到四川与四方面军会合，这是一个战略性的措施。”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当晚，朱德向各军团发出电令：由先头部队二师四团团长黄开湘、政委杨成武、总支书记罗华生负责指挥，率精干抢夺泸定桥。并限令在5月29日确保完成。

这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哟！

5月29晨，红军先头部队抵达桥东。是时，铁索横江，怒涛阵阵。桥板早已经被抽去，只剩下粗壮炙热的铁链，在风中不断地摇晃。上级命令务必当日夺桥，否则全军危殆。22名战士自告奋勇，皆选自精锐，年龄不过20出头。

战斗始于午后。红军以机枪压制对岸火力，22名战士冒着枪林弹雨，攀着铁索，一寸一寸地匍匐前进。密集的子弹打在铁索上，叮当作响。有人中弹了，手一松，便坠落下去，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剩下的人继续向前爬，仿佛不曾看见同伴的坠落。直至冲到桥西，与守军短兵相接。白刃闪烁间，敌军终不能支，弃桥而走。

此役虽胜，22位勇士仅存18人，而好些人的真名实姓至今尚未得到确认，成为地地道道的“无名英雄”。当年夺桥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亦大多湮没无闻，唯有大渡河水，依旧日夜奔流，呜咽如诉。

看过听过，我一次次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些嫩生生的年轻人，当他们冒着即将告别世界的危险，用血肉之躯去为后面的部队铺路时，可曾想到以后会成为彪炳千秋的勇士和英雄么？没有。肯定没有。在他们的心中，只有求生的欲望和军人的服从。

已经牺牲的战士就不用说了，他们已经用不想、不该坠落的那一刻，为生命过早地画上了句号。然而，幸存的人又得到了什么呢？

有书为证。

1935年6月2日，中革军委在泸定桥头，召开了庆功大会。王稼祥主持会议，周恩来为红四团颁发了写有“奖给飞夺泸定桥的红四团”的锦旗。给幸存的参战人员，每人发了一套列宁服、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一个搪瓷碗、一双筷子，以表彰他们飞夺泸定桥的功绩。这在当时，也算得是“最高的奖赏”了。

飞夺泸定桥，终于以我们的胜利，敌人的失败，改写了中国革命的格局，成为人类战争史上一个伟大的奇迹 ，更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不朽的篇章。

离开泸定时，我一遍遍地回望着这座普天闻名的铁索桥，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和感动。我知道，铁索桥本身是普通的，唯有22位英雄用自己宝贵的身躯，将铁索桥的命运与中国革命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时，这桥，才从此变得巍峨、高大和不朽。也成为后来人需要仰视的丰碑。是的，铁索桥终是会腐蚀的。但，它对中国革命无与伦比的贡献，将永远存留在人民的心中，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