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忠华
“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赢躯亦点丹。”端午时节,晨光未透窗纱,睡眼依旧朦胧。日历上五月初五的朱红数字,在晨光里慢慢洇开,化作鲁西北平原上连天蔽日的红穗高粱。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屋檐角下的铁马叮咚,想起了青砖小院前悬着的那串艾草铜铃。艾草的气息从记忆深处弥漫上来,它是鲁西北平原特有的端午味道,混合着露水、麦浪与杜鹃鸟的叫声,在时光里酿成了晶莹剔透的陈香。
四十年前的端午,总是从露水开始。鸡鸣三遍,父亲提着镰刀前往四女寺河堤。我赤着脚追那道深蓝的身影,脚底板沾满麦垅间湿润的泥土,像踩着新蒸的糯米团。河滩艾草在薄雾中舒展着羽状裂叶,片叶上的锯齿像极祖母嫁衣上的百褶裙边;银白绒毛托着的露珠,恰似她发簪上的珍珠。
父亲教我辨认艾草:“要挑叶背泛银光的,这样的艾草阳气足,能镇五毒。”镰刀划过茎秆的脆响,惊起苇丛中的白鹭。它的翅膀掠过麦浪,抖落一串翡翠色的晨光。
母亲早已等候在枣木门槛前,她将新采的艾草与小铜铃并作一束,用褪色的红头绳系在老榆木门、铁质的狮头拉手上。老屋门楣低矮,艾草梢扫过父亲的白汗衫,在他肩头留下星星点点的绿痕。
我踮脚去够那蓬青翠,却总被母亲笑着拦下:“艾草只有沾了门神的眼,才守得住家宅平安。”檐下新燕正啄泥,艾香混着梁间久年的麦草香,在穿堂风里讲述着端午节老屋里的陈年旧事。
日头攀上柳梢时,艾草已挂遍整个村庄。祖父把陈年艾叶铺在青石臼里捣碎,石杵起落间,苦涩的药香漫过天井。小妹被熏得直揉眼,却仍要凑近看石臼里翻涌的绿浪。艾绒装入母亲缝的锦鲤香囊,鱼眼睛是两粒朱砂,在孩子们腰间游成端午的护身符。
最馋人的是艾草煮蛋。红壳鸡蛋在艾汁中浮沉,铁锅沿结着翠绿色的泡沫。我蹲在灶膛前偷添柴禾,火苗将艾香烘焙出蚕丝般的暖意。母亲揭开锅盖的刹那,白雾裹着蛋香撞上门前的艾草,惊得梁上燕子斜斜剪过中庭。剥开蛋壳,蛋白上印着艾叶的脉络,恍若将整个初夏的绿意都含在了口中。
暮色四合时,艾草熏烟在村巷游走。父亲持着艾草扎的火把,将呛人的青烟送进每个角落。我和小妹捂着口鼻跟在后头,看烟柱缠绕老枣树的虬枝,惊起灰喜鹊驮着残烟,飞向绛紫色的晚霞。母亲说这是“送百虫”,艾烟过处,连蛇蝎都要退避三舍。那夜我梦见了艾草化作青龙,在麦田间吞吐云雾。
去年端午返乡,老屋门楣上依旧悬着艾草。堂侄笑着递来真空包装的艾草香囊:“自家工厂加工的,可以在网上出售,驱蚊效果真的很强。”我摩挲着棉麻织物上整齐的机绣纹路,忽然怀念起母亲香囊里总也掸不干净的艾草碎屑。
如今,我在阳台栽下两株艾草,卖花人说这是改良过的观赏品种。我凝视着花盆里艾草的绿叶,想起四女寺河滩那些张狂的野艾,它们的根须在泥沙里紧攥着大地,它们的叶尖倔强地刺破鲁西北的干热风。
“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南风又起,艾草轻轻摇曳。仿佛看到父亲肩头的绿痕化作蝴蝶,驮着四十年前的晨露,穿过沧桑岁月,落在了我霜白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