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权
“夹岸雪初消,青青见麦苗”之时,山间万类,开始蓬勃而生,争奇斗艳。喜欢土质松软的野豌豆,无论田间地头,还是林缘坡地,都会出现它们的丽影,纤柔的藤蔓,细小的羽状复叶,紫妍粉红的小花,嫩黄青绿地铺满空地。行走旷野,看见它们的身影,我便下意识地抛开竹杖,蹲下身去,观赏它们在微风中不慌不忙、轻歌曼舞的身姿。
到了春天,我的空闲时间逐渐增多,一些闲散时光都由我自己管控,散步于田园疏林,视野之内,佳境绵延。时值春雨酥润,尘杂尽落,岚绕雾萦,微风清凉,鸣啾摇翠,锦毯铺地,绿荫拂面,高林巨树,垂葛悬萝。深入林野,令人心旷神怡。我渴望若鸟,振羽于高枝,穿梭于千枝万叶之间,静享山河之大美。在一处荒地边,成片的野豌豆长得十分茂盛,密不透风,开圆了的小花,粉艳带雨。掐一节鲜嫩的野豌豆尖儿,放入口中,嚼一嚼,有股清香甜润的味道在舌尖上荡漾。
就是这么奇妙,宇宙那么大,大到无边无际,超越了我长年累月加起来的想象,而居于其中的人类生命,每一个个体,却是独一无二的,在偌大的宇宙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我得承认,世界上有绝对的东西。草木亦如此,草木无数,然而每一棵草木也是独一无二的。宇宙所承载的万物万象,千差万别,即使是同一种事物,也竟然没有两个个体是绝对相同的,它们谁也取代不了谁。
因此,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是珍贵的,而每一棵草木,也是珍贵的。我尊重每一个人,亦珍惜每一棵小草。
众多草木随机地组合成一大片,看似杂乱无章、参差不齐地生长,它们却赐予了大地无限俊美,它们在山野间随意一摆放,远远看去,整体上却暗含着一种有序的美丽,就像我眼前这一片肆意茂盛的野豌豆。
野豌豆为豆科野豌豆属,冬末发芽生茎,根基部多分茎,有棱,被短绒毛,茎蔓柔软,长可达四五十厘米,羽状复叶,一枝可生五至七对,长圆卵形,若槐柳合欢之叶,却小了许多,叶轴顶端生卷须,有攀援的趋势。能够像成片庄稼似的聚生,轰轰烈烈地把大地染成青黄绿绿的一片,紫红艳艳的蝶形花,腋生于茎叶间,妙曼起舞,特别惹人喜爱。我坐在野豌豆铺就得绿毯上,感觉软绵绵的,闻起来透骨般的清香。植物学上说,野豌豆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可生长在菜子河流域的这些野豌豆,牵藤不久就开花,一边开花一边结荚,豆麦飘香的夏初之际,其豆荚成熟,根与茎便全部枯萎,无一丝生命迹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其种籽在冬末将再次发芽,几乎全靠种籽繁衍。我私下里认为它为夏季一年生小草,陆生草本,这仅是我个人的观察结论而已。
在《诗经》里,野豌豆名为“薇”,在苏轼的笔下,为“巢菜”、“元修菜”,此外,还有大巢菜、黑荚巢菜、野绿豆、野菜豆等多种名号。
乡村里的每一位孩子,也许都是给土地上的万物,随心取名的大师,他们每天在原野里玩耍,与土地与周围的草木爬虫混熟了,不管这些事物曾经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名字,孩子们都会给他们取一个成年人不知晓的姓名,只管自己满意,只管合乎自己的理解力与判断力,平时里并亲切地呼叫它们。对周围世界有了由自己确定的一整套成系统的名字,周围的一切便顺顺当当地被纳入了孩童们的心灵世界。孩子们在心底里构筑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斑斓世界,他们有自己的一个广阔星空,有全面了解世界的一个秘密通道。小时候,在石岩下埋头用细棍儿拨弄“沙虱”时,叫“沙虱”为“地牯牛”;“翻白草”的地下块茎肥硕,用割草的镰刀挖出来,皮一剥,放入口中一嚼,汁多甜润,便叫它为“野花生”;我还给“哨子”取名为“响儿”,折叠的树叶、剖开的小竹筒、麦秸秆等,凡是放入口中一吹能够吹得响的物件儿,我们都叫它们为“响儿”。摘取一枚还未成熟的野豌豆的绿色豆荚,剥开一面,去掉里面藏着的几粒绿色小豆,再掐掉一半豆荚,放入口中,骑在牛背上,可以整天价地吹,哨声响彻山谷,吹坏了,重新做一个,仲春的田野,到处都能找到野豌豆饱满的豆荚,由此,我便叫野豌豆为“响儿草”,一直叫到现在,仍不放弃。
乡村里的很多人并不知道野豌豆的学名,但大多熟悉这种植物,到明媚的春天时,其嫩茎嫩叶可以做菜蔬,尝尝野鲜,还可做牛羊鸡鸭的饲料。
转眼间,南方杏黄时节到来,麦穗金黄,野豌豆的豆荚亦成熟,如果收其豆荚,打出黑褐色的绿豆般大的小豆来,聚合成堆,磨成粉,像制作豌豆面似的制作成野豌豆食品。古书上说,可充饥,能够帮助无助的乡民度过灾荒年景。
春天的田野,野豌豆遍地皆是,我却没有作为盘中之物而亲口品尝过,只是听闻其味道还是不错的。现今社会,物质日益丰富,更无人顾及这些不起眼的山野之物了,野豌豆们便能在山里山外不问甲子地花开花落,安享岁月静好。
明朝时期的朱橚,业余编纂了《救荒本草》一书,其中收录有野豌豆,作为贵族,看样子他却很是关心民间疾苦的一个人。旧时中国的历史上出现了很多荒年,一是天灾,二是农业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产量自然不高,三是官府变着魔法似的肆意盘剥,民不堪负,诸种原因酿成了民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天灾不可逆,人祸终可避。但终究是徭役赋税繁重,极大地超出了老百姓的再生能力,地力出产便会所剩无多,加之朝廷赈灾不力,于是,像野豌豆、榆树皮这样的野生草木,便能派上了救世主般的大用场,成为民众纷纷趋之若鹜之物。无心插柳柳成荫,朱橚编纂的这部传世佳品,既有救荒的实用价值,又有长远的生态环保价值,深得我的喜爱。
春暖花开之际,清风送爽,我爱去野外挖一点儿荠菜、折耳根、蒲公英、刺儿菜等草本植物,作为野蔬,推上餐桌,或晾干后请进茶杯,不是为了充饥,仅是为了变着戏法儿地满足自己的口福与好奇心,满足自认为野蔬能够养生保健的偏狭心理而已。
或许,到大野里去少许攫取原生之物,亦是我个人亲近、热爱以及融于大自然的一种简捷方式吧。豌豆、胡豆、小麦成熟的时候,在山坡田缘、庄稼地缝隙间求生存的野豌豆,同时也籽实藤枯了,它们借用三四个月的光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生命繁荣,夏秋之际进入休眠期,慢等冬末时光,厚实的土地唤醒它们,它们将再一次生根发芽。我深知,草木的历史比人类的历史旷古久远,是地球上的植被荫护着人类世世代代生存繁衍。我每亲近一种草木,像又交往了一位新朋友似的兴奋,我会感觉到自己恍若向大自然的神秘之门走近了一步,哪怕是非常微小的一步,我的内心也会感到异样地惬意。
无论《诗经》里低吟浅唱着村野庶民争抢着“采薇采薇”、“采采卷耳”、“采采芣苢”以果腹的景象,还是朱橚的《救荒草本》对野豌豆救荒食用价值的精心记录也罢,抑或后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野豌豆药用价值的探究,还是饮食养生专家苏东坡对野豌豆的深情记录也罢,均蕴藏着他们心怀天下黎首之情,心底畅达厚道。诸如此类,俱往矣,我均不必虚幻不实地替古人担忧。
五黄六月,骄阳始盛,田野里的小麦凸显金黄若燃烧的色彩,催人收麦插秧,不误农时。留守家园的老农,头戴草帽,正一垄一垄地挥镰割麦,抑或引领着从江苏远道而来的麦客,开着收割机,在自家山地里攀上爬下地收割麦粒。此间,夹在麦子丛中的野豌豆,三五厘米长的豆荚已经全面成熟,黝黑锃亮,轻轻一碰,豆荚如弹弓似的奋力一弹,黑亮饱满的种籽被远远地抛出壳外,散播开来,它们会在土地里安然无恙地休眠几个月,直至冬末,又伺机而动,在土地深处伸伸懒腰,探出头,举起花,嫩绿俏丽,漫不经心地又一次访问这苍茫沉厚而旷古悠远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