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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06日

小牦牛迁徙

◎南泽仁

秋末,大雁子牧场飘起了雪花,轻轻柔柔地落在焦黄的牧草上,落在牦牛的脊背上,落在珀萨躬身挤奶的肩头上。一切都镀上了银质的寂静,仿佛在持续占据又在逐渐消失。

珀萨头抵一头母牦牛的肚皮,双手握紧它的奶头,一起一落间,一股股绵厚的奶汁就注入了木桶。小半桶了,珀萨把手换到了另一对奶头上,母牦牛在这时挪了挪后腿,并对着牛圈发出了深沉的哞叫,圈里很快传来一头小牦牛甜美的回应。珀萨听到这带有寓意的呼唤,心就为它们柔软了下来。她松开握紧的奶头,从牦牛身下提出了奶桶。守在牛圈门口的朵几看到珀萨从母牦牛身后站起身来,他打开了圈门,放出一头小牦牛。它早听到了母牦牛呼唤的方位,它跳跃着蹄子奔向母牦牛,缝缀在毛项圈上的红色牛毛花也在跟着它的快乐鲜明闪动。

珀萨解开拴在母牦牛颈脖上的毛绳,它大步向着小牦牛迈进,就要接近时,小牦牛的前蹄踩在一簇积雪草上打滑,它拇指粗的腿挣扎着,绷紧的筋骨像张开的弓一样。就在母牦牛扬起嘴想要去接住它时,它稳稳地站在了母牦牛身边。母牦牛伸出舌头舔舐小牦牛卷曲的毛发和黑亮的眼睛表达安抚。小牦牛发出了微颤的哞声,接着,它一头顶向了母牦牛的乳房,粉红的嘴唇咬住奶头发出吮吸声,嘴角溢出了白净的奶汁。

雪花缓缓地落在牛群身上,为它们披上了远行的鞍子。朵几站在乳养圈门口,看见珀萨再次从牦牛中间起身时,头顶着一层雪花。他恍惚就看到了珀萨暮年顶着一头银丝白发的样子,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

当朵几放出最后一头小牦牛的时候,珀萨提着奶桶走进小木屋,屋顶很快升起了幽幽的炊烟。珀萨将奶桶里的牛奶倒进钢炉灶上的一口大锅子里煨热。朵几清扫完乳养圈里的牛粪,去溪水边清洗双手,然后捧起水洗脸,冷冽的水让他眉目清醒地回到木屋。他没有像平日清早那样先去炉边烤火,而是径直从窗户下提出一个铁皮箱来组装太阳能打奶机。插上电源后,他舀起一瓢瓢牛奶倒入打奶机的漏斗里,机身上的两个槽口就提炼出了金色的酥油和纯白的奶渣,徐缓地流入两只木盆里。

珀萨在熬大茶,她从奶锅里舀起半瓢牛奶兑入茶汤里拌匀后,往两只木碗里分别放入酥油、蔗糖、青稞炒面,又倒入小半碗奶茶,她发出“阿卓拉索”一声高低节奏的唱词,盘坐在火炉边开始团糌粑,待朵几忙完一起享用早餐。朵几将打好的酥油包裹上新鲜的塔黄叶,存放在屋角的皮口袋里,边上还立着好几只皮口袋,里面集合了今年夏秋收获的全部酥油和奶渣。朵几拍拍宽大的手掌,表示完成了今年最后一天的打奶工作,去炉边端起珀萨为他准备的糌粑就着奶茶吃起来,吃到蔗糖时,他一颗颗地嚼碎,嘁嘁喳喳的甜蜜就充满了他的身体。珀萨没有像朵几那样细细品尝早餐的滋味,直到糌粑让她的喉咙干涩时,她才端起茶碗喝下一口奶茶。珀萨不时地望向外间敞开的柴房门口,天空依旧在飘雪,远山和近林陷入了迷茫里,半山上的垭口却似天地间的通道一样清晰明亮了起来。

朵几的茶喝到碗底,没有再续,他一口喝下了茶渣,并像饮酒那样咂了咂嘴,眼神就升起了力量。朵几是爱喝酒的,醉酒后,他就会独自走向深山老林,走向雪山顶寻找他们曾丢失的牦牛。这会让一家人担心他的安危而四处寻找,但自从他们的大儿子格荣参军后,朵几再没有闻过酒气了。因为他想到了在特战部队上挥洒汗水的孩子,想到全村也只有他家门楣才张贴着“光荣之家”的牌子,他就感到了惭愧,他没有起誓戒酒,只悄然地将酒碗换成了茶碗。

朵几从柱子上取下镶红边的黑氆氇披毡穿上,出门散放牦牛去了。珀萨的心上带着一点忧虑,她开始洗碗,收拾屋子。她展开一张厚塑料膜盖住了锅碗盆瓢,又展开一张帐篷布盖住了被褥和毛毯,接着把一只只挤奶用的木桶挨个儿反扣在水缸周围,木屋须臾间就被搁置在时光里了。

屋外的牧哨声渐渐远了,珀萨站在门口目送上百头牦牛,它们浩荡地走出牧场,走向了通向垭口的山道。小牦牛们小步紧跑地跟在后方,一截短小的尾巴在身后摆动,似在与牧场暂别。明年初夏,朵几背上一口袋玉米团去大山深处把牦牛寻回来时,它们也许并不能如数归来。就说去年吧,一场暴雪下了几天几夜,散放的几十头小牦牛,只找回来半数。小牦牛们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低温天气里,有的被冻死了,有的被饥饿的豺狗围猎。珀萨想象着豺狗尖利的牙齿深扎进小牦牛的颈脖,它们的小蹄子挣扎着,在无望中听到脖颈上发着突突的声音,它们至死也不知道那是它们小小生命里流淌出的热血,洒在雪地上,为寒冬开出了最耀眼的红花。

珀萨想到这里,她的心一紧,小牦牛们已经随着牛群转过了一个幽深的山道。珀萨瞬间放下了几天来的犹豫,奋力朝着牛群奔跑而去,一边跑一边呼唤着朵几的名字。她的奔跑比风还要快,她顾不得积雪会不会滑倒自己。朵几隐约听到了珀萨的声音,他回头时发出了“嚯秋”一声口令,牦牛们逐步停止下来。

珀萨追赶到牛群身后时,喉咙冒着血腥味。她大口地喘着气,急促地说:“你继续赶牦牛去垭口散放,我要赶着小牦牛们下河谷过冬。”

珀萨第一次没有与朵几商量,就作出了重大决定。朵几感到珀萨的语气坚定,此刻即使对她说,小牦牛们从来没有到河谷生活的经验,整个村庄秋收的玉米秆也不够它们从冬春吃到初夏,也不能改变珀萨已决的心意。朵几就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粗重的气息,似乎他也具有身边这些牦牛一样的特质。珀萨自然在心里反复思量过这些道理,她不说一句话地站在风雪里,任凭风吹着她凌乱的头发,吹着她患有风眼病的眼睛落下了一串泪水。朵几咬了咬嘴唇,他走到小牦牛和牦牛们中间,使它们分开,小牦牛们转身就看到了忽然而至的珀萨。

珀萨从朵几手中接过木枝,赶着小牦牛们返回。走在牛群后面的几头母牦牛察觉到小牦牛们正朝反方向行走,它们对小牦牛发出了提醒,掉头就去追逐小牦牛。它们从没在白天分别过,母牦牛想要不顾一切地带上自己的孩子一起走进大雪天。朵几随手抓起一捧小石子,朝那几头母牦牛砸去,但这并不能阻止它们奔向小牦牛的步伐。有一头母牦牛躲过朵几的石子,朝路上方攀爬,它是要绕道去追赶小牦牛,蹄子在积雪的草坡上反复打滑,一些石块随之滚落,它就在那里抗争着,发出生离死别的动静来。朵几抄近道跑到那头母牦牛前方,折断一根杜鹃枝条来抽打它,那头母牦牛听出了主人严厉的警告,它昂首对着远去的小牦牛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呼号。小牦牛们已经走远,没有回头,它们在聆听珀萨唱歌,一首如锡金报春开遍整个牧场的歌。

经过几番折返,几头母牦牛终是有序地跟上了前方的牦牛,朵几在牛群后方持续吹响短而明快的牧哨,它们就在这份安宁里走向了陡峭的山岩,口里呼出一缕缕白色的雾气,在朵几眼前缥缈而起。登上去后,它们就到了垭口,那里有荒草坪和深广的针阔混交林,深藏着越冬的常青冷草。

珀萨赶着小牦牛们回到了牧场的围栏里,她在小木屋里奔忙着,用皮绳扎紧一只只装满酥油奶渣的口袋,只等朵几用摩托车载着它们下河谷。她又找出一个氆氇口袋,装入了满满的玉米面,背在背上,作为小牦牛们下山的干粮。小牦牛们在围栏里高高低低地鸣叫,它们嗅到了各自母亲的气息,抑或是回想起共同生活在围栏里的点滴。珀萨关上木门,手握木枝在空中一扬,发出了迅疾的风声,48头小牦牛们一齐走出围栏,顺着木屋后的小路一无所知地踏上了一条从未涉足过的山道。

珀萨回望了一眼垭口,那里已经被越下越密的雪花淹没了。一片雪花落在珀萨的睫毛上,眨眼间就融化了。珀萨感觉没有一场分离是在明媚里完成的,这让她想到了生命中最深的一次分离。两个暖在羊皮袄里的孩子到了学龄,他们要离开牧场去县城读书。珀萨奔向一个又一个山谷目送,她想高唤一声他们的名字,又怕听到大山的回音里全是自己的声音……

珀萨在这样的回忆里朝小牦牛们发出了一声吆喝,显得没有力量就变成了轻叹。小牦牛们已经翻过了牧场后方的山坳,向着蜿蜒曲折的下山路走去。珀萨看到它们拇指粗的腿杆又一次绷紧了筋骨,是为了奔赴一个温暖的去处。明年夏天,它们再次从这条路返回时,它们的腿杆一定比青杠木还要结实。珀萨为此感到高兴。走入一大片杜鹃林时,一头小牦牛蓦地仰天鸣叫了一声,它可能抑制着思念的情绪,想要听到一声熟悉的答应,其他小牦牛也跟着叫了起来,林子因为它们陡然而起的叫声显得更加静谧了。它们发现林子外有一道光时,都轻轻地奔跑了起来。

一阵水声喧响时,小牦牛们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从雪山深处一直流向了巴乌河谷。小牦牛们有规则地渡过了生命里遇到的第一座桥,像它们曾渡过许多座桥一样从容。珀萨卸下氆氇口袋,歇坐在谷底的头道桥上,小牦牛们也都停歇下来,沿着河边站成一排饮水,河水冰凉而甘甜,它们饮水的肚子像鼓声一样起伏。

几头小牦牛离开了河边,珀萨打开口袋,捧出一把玉米面放在一大张石板上。小牦牛们起先以为那是一小片金色的日光,它们朝着石板小跑而来,接着就用湿乎乎的嘴巴舔食起玉米面。它们一边吃,一边眨动着细密的长眼毛,是体会到了一颗玉米籽生发、拔节、出天花、背红缨子,以及包浆的整个过程。一会儿时间,小牦牛都围在了珀萨面前,她敞开宽大的袋口,让它们尽情地享用带着奶香味的玉米面。玉米面见底了,小牦牛们三三两两地走向山路边,它们寻找干草的嘴触动了几枝干枯的鸢尾,干果里的籽粒奏响了沙沙的音乐。

珀萨卷起氆氇口袋,轻松地赶着小牦牛们走向河边的土路,路在河的左右两边交替延伸。听到河水哗啦一声流向巴乌村的磨房沟时,珀萨顿觉眼前一亮,积着阴云的天空开始放晴,她看到了一栋栋白石礅子筑造、红瓦盖顶的房子聚集在掌心般安稳的巴乌村庄里。小牦牛们经过村头一个巨大的石碓窝,也没有去嗅闻绿茵茵的积水,它们一步踏上了通村的水泥路,坚实蹄子跺打路面,宛如一场宏大的雨声。

“嘎吱——”

一个女孩一把推开了木窗,探出头来,她看到一群小牦牛忽地涌入村庄,黑云朵样移动在村道上。她惊讶不已,不知道先向小牦牛问好还是向珀萨问好,她就对着他们全部说了一声:“你们好啊!”珀萨朝她扬手示意。

随着几扇院门的开启声,几个孩子飞奔出家门,他们把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站在路边迎接这群小牦牛,他们看到了可爱还有庄重,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小牦牛们走在陌生的环境中,不时抖动全身的毛发,脚步从踱步到了小跑,它们沉默着不发出一声鸣叫。一位老牧人趴在围墙上感叹:“从来没有在村庄里看见过这么多小牦牛,好稀客呀!”珀萨听到这闪耀耀的声音时,就已经来到了入村口一栋转角楼房前,门楣上挂着书有“光荣之家”的铁牌子。珀萨跑到牛群前方,从挂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里拣出一把铜钥匙,插入门扣上的铜锁里,一拧,两扇大门就如怀抱般敞开了。

珀萨丢弃了木枝,对小牦牛们说:“欢迎回家!”

小牦牛们挨挨挤挤地走进了大门,它们在敞亮的院中停下来,好奇地张望垂挂在走廊上的一捆捆玉米棒子,堆放在院角的土豆和老南瓜。珀萨打开后园的木门,小牦牛们看到园子里亮出的一片光,认为那里是牧场,它们涌向了后园。珀萨从厨房的窗户看去,它们在两亩宽的园子里啃食着碧青的元根苗子,这片元根本身就是为它们过冬栽种的,这情景让珀萨心里一阵温热。

珀萨用一截松明柴生火煮茶,又从橱柜里取出夏季离开家时储备的泡面和饼干。清茶沸腾时,整个屋子逸散着温暖馨香,她开始悠然地享用起丰盛的晚餐来。珀萨吃了几口,又起身去看窗口,小牦牛们有的在继续吃元根苗,有的在吃蔓生在地里的巴地草和羊草,还有几头伏在地里,温情脉脉地看着土地般庄严的巴乌村庄,一束穿透薄云的夕阳在它们身上松松地散开。珀萨像牧归了一样,她打开窗户想要为它们唱一首名字叫《家园》的牧歌,她轻咳了一声,院外响起了叩门声。

珀萨赶忙跑去打开院门,门外没有人影,就在她转身回家的时候,看见院门边放着两袋土豆、三袋元根,还有一袋玉米面。珀萨向村道望去,只见几个妇人回头来朝珀萨挥手,她们发出了嘻嘻哈哈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