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会
亲蚕礼
苏蕙每日操持完家务，一有空就带领着妇女们纺线织布，绣花织锦。驮商每过一段时间就来收购绣品布帛，禾苗又像往常一样把各色物品登记得明明白白，把账目盘算得清清楚楚。
一天，窦家族里的几个妯娌来找苏蕙，说是禾苗把她们的绣品压了一个等级。苏蕙心想驮商验货极其苛刻，禾苗如果把关不严，驮商很可能就把所有的货物退掉，禾苗收集了几年的货物，不会出这样明显的纰漏。但她不好拂了妯娌的面子，就把绣品要过来看了看，确实有些瑕疵，不能算作上等。苏蕙委婉地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妯娌以为苏蕙包庇禾苗，不悦地走了。苏蕙为了息事宁人，就让禾苗把其中最好的一件绣品放在了上等品中。后来，驮商来收货，一件一件地翻检，看到禾苗居然以次充好，十分生气，当即丢下所有货品，扭身要走。禾苗见状急了，赶忙拦住对方，道歉说是自己不小心放乱了一件。其他绣女见事不妙，也都过来求情，说是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就等着这钱买米下锅呢！苏蕙知道原委，赶紧跑过来替禾苗开脱。双方讨价还价，最后驮商压低了价钱，以次等的价格收购了所有上等绣品，品相差点的一件也不要。众人吃了哑巴亏，但碍于苏蕙情面不好多说。妯娌自知理亏，啥话也不敢说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苏蕙很难过，她不仅手把手地教那些一件绣品也没有卖出去的绣娘，还让绣工好的和差的互相结对子，尽快提高技艺。妯娌认认真真地跟着苏蕙学绣花，不再惹是生非。再后来，驮商来收购货物就顺当多了，很少挑剔什么，众人对苏蕙和禾苗益发敬重。
周秦坡村、小西巷的乡民与苏坊村的一样淳朴善良，勤劳踏实，但也免不了闹点矛盾。大家有事都爱来找苏蕙评理，苏蕙也不摆架子，一碗水端平，尽量公平公正地处理好各种纠纷。每天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牵绊着，窦滔投军之后，苏蕙才不觉得那么孤单。
王猛辞世后，苻坚没有忘记他的教诲，依然重视农业和教育，每月到太学视察三次。他素来信奉汉人文化，也推崇汉人勤劳善良、聪明好学的风尚。他不但启用了像王猛、苏道质这样一大批汉人中的精英，而且对汉人先进的耕作蚕桑技术极为重视。苻坚叫人收集整理了前朝养蚕方法，在条件适合的地方大力推广植桑养蚕，使百姓生活日渐富足。周代的“亲蚕”制度就在秦得到了完整的传承，天王和诸侯府中都有“公桑蚕室”，夏历二月浴种，三月初一开始养蚕。普通百姓对浴种、出蚁、蚕眠、化蛹、结茧、化蛾等养蚕知识已相当熟悉。家家户户都有养蚕的工具：箔（曲箔）、架（蚕架）、匾（蚕匾）、席（芦席）等。
又是一年上巳节，秦国到处都在举行祭祀蚕神活动。往年，王后带着公主、嫔妃们在宫内的先蚕坛举行“春阴祭蚕盛典”。王后亲蚕祭祀时，需杀一头牛祭祀蚕神嫘祖，祭祀仪式十分隆重。今年，仪式改在长安城边的慈恩寺里举行，以示天王重视农业、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物丰民足之诚意。这一天，寺庙周围重兵把守，附近的百姓们早早守在了道路两旁，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人们都想一睹王后、公主、嫔妃们的风采。
就在大家望眼欲穿时，王后在十几位嫔妃、公主和大量随从的簇拥下出现了。随着女祭司长声高喊“跪——”，祭祀仪式开始。第一项祭先蚕：王后带领着众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跪倒，上三炷香后起身，再跪倒，起身向先蚕神位行“六拜、三跪、三叩”礼。第二项躬桑：参拜完后，嫔妃、公主们举行“躬桑”仪式，最受苻坚喜爱的长公主将黄色的丝带缠在桑树上，为天下百姓祈福。随后，嫔妃、公主们起舞躬桑，接着是一群宫女们在桑树旁边跳舞、唱歌。歌舞过后，就该举行第三项献茧缫丝：王后左手举蚕茧，右手抚桑叶，恭恭敬敬地献给嫘祖娘娘。众人礼拜完毕之后，王后选择最好的蚕茧展示给众人，然后收入筐中。
这一天，秦国自上而下都在举行“春阴祭蚕”活动。苏蕙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聚在庙里一起供奉“蚕三姑”（村人对嫘祖娘娘的称呼）。大家公推苏蕙当主祭，让村里养蚕时间最长的窦婆婆当祭司长。苏蕙觉得自己当主祭不太合适，推辞了好多回，最后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以往的主祭人都是要在几个村里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养蚕能手，苏蕙一个过门没多久的新媳妇能够当此重任，爷爷觉得特有面子，便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让人杀了一口猪作为祭礼。周秦坡村、小西巷和附近村庄的女人们虽然对蚕三姑十分恭敬，但迫于生计艰难，往年的祭礼只是一只灌醉酒的小鸡和自家蒸的花馍。今年的祭品如此丰盛，庙里的执事知道了，逢人就说美阳出了个孝顺媳妇，功德无量。
虽然是在乡下，但窦婆婆的礼数却分毫不差，她率领着众人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恳请蚕三姑保佑今年的蚕宝宝顺顺当当地长大，早早吐丝结茧。众人按照皇家祭祀礼仪，依着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等程序，逐一进行完供奉仪式之后便四下里散开。已婚的女子相约去法门寺和其他庙宇里烧香，祈求观音菩萨、姜嫄娘娘等诸神保佑自己早日怀孕生子。
回来时，苏蕙看见一群少女在漆水河边戏水，不由停下了脚步。苏蕙想起以前在娘家过上巳节的情景，突然有恍若隔世之感。忍不住问道：“漆水河呀漆水河，你日夜不息地流淌着，你能带着我找到窦郎吗？”
禾苗这个傻丫头，这时候低着头在地上不停地寻找着什么。原来，禾苗在找大脚印——巨人的脚印，那个让姜嫄娘娘一踩就能生下孩子的脚印。其他人见状，忍不住打趣起禾苗来。
苏蕙想着心事，漫无目的地走着，禾苗撇下众人，追上来陪苏蕙。这一年来，姑娘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特别是姑爷投军之后，姑娘白天忙忙碌碌，看似开开心心，其实夜里常常孤枕难眠，读书写诗时经常暗自流泪。禾苗为了给姑娘解闷，经常给姑娘讲一讲听来的俗语笑话，或者买些新书，又或者陪她玩七巧板、鲁班锁、九连环等游戏。姑娘这么年轻，既要当好家还要照顾好脾气暴躁的爷爷，身体虚弱的婆婆，又要为乡亲们做很多事情，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姑娘想姑爷了，其实不光姑娘想姑爷，禾苗也想姑爷了。姑爷回来了，姑娘的日子才有意思。姑娘开心了，这个家才有趣儿。禾苗做梦也盼着姑爷回家来，可这带兵打仗的事儿，是提着脑袋的事儿，不是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的。
奇了怪了，禾苗刚念叨完姑爷，芦苇旁边突然就闪出了一位与姑爷一样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姑爷回来了！禾苗以为是自己的祈祷灵验了，或是这地方太邪门，一说曹操，曹操就到。禾苗故意停下了脚步。
话说苏蕙只顾低着头想心事，那里料到眼前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此人穿着与窦郎一样的银色战袍，伸出手来一把将苏蕙拉进了芦苇丛中。苏蕙来不及呼喊，来人低声说道：“若兰姑娘别怕，我们是故人。”
躲入芦苇丛中之后，来人将苏蕙放开，苏蕙吓得正要喊叫。来人捂住苏蕙嘴巴，苏蕙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位救过自己的胡人少年，当年和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低，现在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叫人不敢相认了。
来人又说：“若兰姑娘莫怕。我曾救你一命。”说着，从贴身处掏出了一方锦帕。
“锦帕！驮商！”苏蕙反应过来后，惊讶地叫道。
“若兰姑娘好聪明。姑娘不会忘了，那天赛诗会上，扯掉你帽子的人。还有那天在法门寺救你的人吧！”
“阿育王寺，法门寺，你是……姚公子……”
“对呀！上门提亲被拒，可我对姑娘念念不忘。那日法门寺相见实乃有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匆匆出阁，令人伤怀不已。为了得见姑娘一面，我日日在村旁守候；为了营救姑娘，我宁愿开罪于阳平公苻融；为了成就姑娘的好事，我父亲送了苻融一对龟兹歌姬……”
“多谢姚公子救命。有话请回府上讲。”苏蕙后退几步，道谢。
“还是不要打扰窦老将军的清净为好。”姚兴彬彬有礼地答道。
苏蕙想：难道，他也知道了我被无赖调戏，爷爷气得追打无赖之事。
姚兴见苏蕙不语，又说：“我有紧急公务在身，今日路过宝地，偶遇姑娘，也是我与姑娘有缘。还有，我有一物相赠。”姚兴说着，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只金步摇。
苏蕙正色道：“民女虽然家贫，但绝不贪恋他人之物。”
“姑娘这是什么话。当年法门寺救美，姑娘的蝴蝶步摇遗失于乱贼之手。我得了皇太后的赏赐，特意送来，也算赔偿了姑娘。”姚兴举着金步摇，笑嘻嘻地说。
“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坏了，也是常有之事。”苏蕙说完，转身要走。
“姑娘的脾气还是没变。请转告窦滔不日将有大事发生，请他小心为妙。”姚兴笑道。
“谢谢关照。军国大事小女子不懂，你们在边关抗敌，为何不当面告知。”
“谁叫小生对若兰姑娘一见钟情呢？我对若兰姑娘的爱慕之心日月可鉴。”
“我已嫁作窦家妇，请自重。”苏蕙打断对方的话，转身就跑。
“若兰姑娘。”姚兴说着，趁苏蕙不备，把金步摇插进她的发髻边。苏蕙一下子羞红了脸。
“姑娘莫怕。我对姑娘的一片痴心永世不变。”话音一落，人影便闪入芦苇丛中不见了。
苏蕙赶紧取下金步摇，袖在手中，回过头来，看着这片平静的芦苇丛，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都出了问题……
禾苗看见三姑娘跑了过来，面色绯红，赶忙迎了上去。其实禾苗已经隐约听见前面有说话声，但三姑娘出来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也不好多问。晚上，三姑娘让她把当天穿过的那身衣裙收起来，以后不再穿戴。
下午，庙里派人送来了胙肉。禾苗不满地说：“吃斋念佛之人，竟然狠心地克扣了大半扇猪。”
苏蕙请示爷爷这小半扇猪肉如何处置。窦真沉吟半日方说：“胙肉之赐虽有亲疏远近，供奉娘娘之心却无薄厚。与其费心思量，不如户户均分。”
“爷爷言之有理。”爷爷的话深合苏蕙心意，她命禾苗赶紧把胙肉分给各家各户。周秦坡村和小西巷的人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哪里见过一点荤腥，今日得了胙肉，既吉利又解馋，家家户户乐得像过年。
一会儿，窦婆婆又挨家挨户送去了印有蚕神像的“神码”，写有“育蚕”“蚕月知礼”等字的红纸，以及红纸剪成的猫、虎等。“神码”是让大家在蚕室墙上砌个神龛供奉的，猫、虎形剪纸要贴在窗户上以防老鼠，写有“育蚕”“蚕月知礼”等字的红纸要贴在蚕室的门上，谢绝养蚕者之间相互来往。
晚上，苏蕙终于有了空闲，她坐在灯下给窦滔写信，写了改，改了写，反反复复，觉得还是不要说出姚兴的话为好。最后，她只写了爷爷身体已经痊愈，还让她在后花园教绣女们绣花织锦。每到饭时，家里给那些远道而来的织女们做些热汤，她们就着自带的干粮，算是对付了一顿饭。婆婆有时候也来和绣女们一起闲坐拉话，精神比以前健旺了许多。爷爷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众绣女合力绣了一面寿嶂，比堂屋的墙面还要大出许多，惹得人们都来看稀奇，爷爷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寿嶂。过腊八节时，爷爷还让人熬了三大锅腊八粥，施舍给众人。还有，在法显大师的主持下，观音寺快要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