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培
我看到父亲在一里之外挺直脊梁,他在山脊上伐取过冬的薪柴,斧刃起落间震碎寒霜;我看到父亲在十里之外挺直脊梁,他在集市卸下百斤的果篓,青筋如山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起伏;我看到父亲在千里之外挺直脊梁,他在命运的重压下竖起不屈的标尺,他将苦难咽下,把脊骨炼成承重的梁木,却终究被岁月凿出细微的裂痕……
父亲用笔直的腰杆,为我们撑起一片永不倾斜的天空。
他挺立的身影,像一棵雷击过的老松。没有什么风雨,能让他低下倔强的头颅。他站着,为我们遮挡人间的凛冽。父亲,你听不清山风了吧,就让我指与你看——岩缝里的野棘开出紫花,断崖的鹰巢又有新雏振翅。我多想变作你手边的竹杖,时时刻刻,成为你丈量世界的支点。
那年洪汛冲垮果园的围栏,父亲带我去抢修。他赤脚踏进湍流的泥浆,将百斤沙袋丢进缺口。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枝残叶撕咬他的腰腿,他竟如礁石般纹丝不动。“石硬水软,可水能穿石。”他抹去脸上的泥浆,“人得学石头——骨头缝里也要长出韧性。”当围栏重新挺起腰身,父亲站在水线之上,脊背在落日里镀上一层青铜。那是我第一次读懂“挺直”的分量。
父亲身形一直高大魁梧,他的坚韧更是充盈其身。如同他开凿半生的石阶,每一级都烙印着向上的尊严。他敬畏山峦,却从不匍匐,背上的条条伤痕是大地颁发的勋章。父亲骄傲了一生,对外界的风雪,从不肯轻易低头,总是用肩膀顶住倾塌的苍穹。哪怕年迈,身躯不再如昔挺阔,他仍奋力拔起腰杆,对着耕耘过的土地,站成一座瞭望的碑。
他从未抱怨肩头的积雪,反倒爱上腰间的旧伤。阴雨天里刺骨的酸痛,是他确认生命燃烧的证词。他说只要还能挺住,就能为我们标定回家的方向。所以每当我被生活逼至墙角,便会记起父亲的峭拔——在他铸就的巍峨面前,我照见了自己的坍圮。
十二岁那年深秋,我随父亲上山收红薯。归途突遇暴雨引发山体塌方,滚落的泥石阻断了唯一的小径。暮色四合,寒风裹挟碎土簌簌滚落。父亲将我护在身后,解下捆红薯的麻绳系于腰间,另一头牢牢缠上路旁半截裸露的树桩。“踩着我的脚印,抓紧绳子,莫看脚下深渊!”他低喝一声,率先踏上松动的陡坡。月光下,父亲弓身前倾,足跟深陷泥石,每一步都踏得岩壁震颤。他肩扛百斤红薯筐,脊背绷紧如拉满的硬弓,硬是在近乎垂直的滑坡上凿出一道向上的凹痕。泥石不断砸向他佝偻的肩胛,他却如楔入山体的老树根,用脊椎顶住倾颓的黑暗,为我辟出一条生路。攀至安全处回望,父亲正抖落满身泥浆,腰杆倏然挺直,仿佛方才压下千斤重负的,不过是肩上一缕薄霜。
最痛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周末,傍晚返校时,父亲执意送我到村口。他的腰早已无法完全挺直,却仍奋力拔起身躯,如一杆残破却未倒下的旗。车灯扫过他霜白的鬓角,那嶙峋的身影钉在风雪中,渐小成一枚楔进大地的惊叹号。
蓦然回首,漫天雪片皆化作我灼烫的泪,在暗夜里砸出深坑。父亲挺直的腰杆,最终成了刺穿暮色的长矛,将我的余生钉在仰望的姿态里,再不能忘。
土地教给母亲弯腰的哲学,而山峦赋予父亲挺立的法则。母亲以谦卑亲吻大地时,父亲正以尊严丈量苍穹——他们像大地的经纬线,交织出我们生命的坐标。
每一道弯曲的犁沟里藏着丰饶,每一块挺立的岩石中标着高度;弯腰拾穗的温柔与挺脊担山的刚毅,原是同一种爱的两种方言。当父母的年轮终于蔓延成我们的血脉,方才彻悟:所谓传承,不过是接过他们用脊梁写下的家训,在人间继续书写未完成的篇章。
父亲站在新栽的树苗旁,腰杆仍如年轻时那般笔直,仿佛岁月只是绕着他打了个转,又悄悄退回山谷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