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轮完一班,谭明康去浴室,躺在温暖的水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所有的疲乏都随着煤渣、尘土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在新机器最初运行的时候,谭明康觉得最大的享受,就是下班之后在温水里沉沉地泡着,洗去一身的疲劳,再换上一套干净的服装,整个人都沉浸在对全新运作模式的兴奋之中。换洗一新后,出去碰到人问一句:“下班了啊?”那种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知道,很多人都想去砖窑上干活,他们很羡慕他。
去内地学习让谭明康感触颇多。他把学习笔记拿给玉秀看,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学题解和化学分子式。想到谭明康才初小毕业,玉秀狐疑地说:“你弄得懂这些?”
谭明康说:“咋不懂?不懂我能去窑上干活?你别看这上面写得复杂,其实就是加多少煤、烧多少时间,砖才会红彤彤地出窑,全都说的是这个。”
玉秀佩服地看着谭明康,这让他特别满足。他想,有学问就会受人尊敬。于是,他开始收集各类书籍。那时候书的种类不多,书店里大多是《毛选》,能订阅的也极为有限。有本《辽宁中医》、一本《中国语文》,还有一本叫《世界知识》的杂志,谭明康都订了下来。没事时,他就待在屋里看书。那本《中国语文》大多讲古汉语,很多字他认不出,也看不懂,但他还是坚持订阅。他觉得越是高深的东西,才越能显示出他的向往和与众不同。他喜欢《世界知识》,在窑上那些漫长的夜晚,他就给大家讲国际形势,讲得绘声绘色,大家都开始佩服他。至于《辽宁中医》,最初看着没啥意思。有一次感冒,他试着按照杂志上的方子抄了,去药店抓药,竟然把感冒治好了。从此,他就经常记下书上的方子,虽然经常记不住,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别人讲中医方面的事。
有一天,谭明康正在上班,砖厂大院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直叫他的名字,说有人找。谭明康心里琢磨,谁会来找自己呢?他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向行政办公楼跑去。上楼时,他一度认为厂里要重用他了,心里美滋滋的。这百十号人的大厂里,谁能像他一样讲国际形势,还能治点小病,这些不都是才能吗?越想越高兴,谭明康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进了办公室,却看到是舒勇来找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打了个招呼,领舒勇回了家。一路上,他想,早知道是舒勇,还真应该换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现在他全身都是煤灰和尘土,相比之下,舒勇那套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显得格外上档次。
路上,舒勇说:“你这工作可真累人吧。”
谭明康摆了摆手,说:“其实不累,看着脏点,不就是坐在窑上加点煤,看看火色嘛,还有补贴拿,比办公室里的人还安逸。”
舒勇点了点头,跟着谭明康进了家门,大概看了看屋里的陈设,逗了逗孩子。谭明康有意把他领到堆书的地方,舒勇对那些书非常着迷,眼神里满是佩服,说:“谭哥,想不到你这么爱看书啊。”
谭明康谦虚地说:“没啥,也就是没事时瞎看。”
舒勇接着说:“我是来送电影票的,新上映的《奇袭》,听说很好看,特意来给你送票。”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电影票。谭明康接过来,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感激。送走舒勇后,他还屁颠颠地跑到窑上炫耀了一番。
渐渐地,舒勇时不时来送电影票。后来,谭明康甚至怀疑,这些电影票是玉秀痴迷电影的诱因。两家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喝点小酒。谭明康讲国际形势,舒勇听得津津有味,心里觉得这个朋友真是没有白交。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左右,之后舒勇就再没有在谭明康的生活里出现过。偶尔闪过一个念头,想到舒勇这个人,也只是觉得他太忙,没时间来往了,正应了那句话:“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渐渐地,连这种偶尔的闪念也消失了。
母亲从老家打来一封电报,说父亲病了,急需用钱。一时间需要拿出一笔钱来,经济的窘迫立刻显露无遗。拿着电报的那一刻,谭明康想带着玉秀和孩子回趟老家。出来这么多年,婚前回去过一次,新婚时又回去了一次,有了孩子后就再也没能回过家。现在父亲生病,正是回去的时候。回家后,他对玉秀说起这事,玉秀却说:“钱呢?上哪儿去找钱啊?”
一提到钱,谭明康就犯了难。能凑到寄回去的钱已经不错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再回去。家里的存款总共只有几十元,谭明康拿着电报,四处去借钱,玉秀也在她的单位借。跑了许多家,才凑齐两百元。谭明康把钱寄了回去,松了一口气,又给家里写了封信,说回不去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再也没有了回音。谭明康觉得家里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再写信回去说明情况,半年后,大哥才回了信,短短几句,说父亲在三个月前已经病故,别的什么也没提。看信的时候,谭明康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恍惚扭曲,满脑子都是儿时父亲逗他玩时的神态。父亲习惯轻轻拧他的脸蛋,嘴里不停地叫着他的乳名。
玉秀问怎么了,谭明康没说话,只是把信递给她看。那页薄薄的信纸离了手,谭明康觉得他和家里就此断了关系。父亲病故都没通知自己,也许遥远的大哥只认为他舍不得花钱,遥远的母亲只认为他受了媳妇的蛊惑,而他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辩解。
借钱不到一个月,就有人上门讨债,说着种种困难。砖厂的、纺织厂的,他们的神态焦急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好意思。谭明康明白,哪个家都不富裕,短时间内他也凑不齐还别人的钱,只能厚着脸皮拖一天是一天。玉秀也一样,偶尔远远看见催债的人来,她就涨红了脸,把门紧闭,躲在屋里听着那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大气也不敢出,默默承受着心跳的敲击。
工资一发下来,谭明康和玉秀就忙着往粮店跑,买下足够的粮食堆放在家里,然后把剩下的钱还给最急切需要的人。
除了正常的工作,谭明康还揽了许多临时的活计,尤其是在他上夜班的时候,白天有空,他就去窑口装砖,也去大院里翻砖。曾经在窑上工作的优越感彻底消失了,下了班,他同样把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水里,只是疲乏不再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去,温水一泡,反倒全都涌上了脑袋。
有一个夜晚,谭明康下了晚班,刚把自己浸到水里,疲倦就如潮水般弥漫全身,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管澡堂的是个中年妇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谭明康出来,到浴室外一听,水还哗哗地流着。又等了一会儿,再去听,还是和先前一样。她心想,是不是睡着了?于是叫着他的名字敲门,却没有一点回应。女人慌了神,担心谭明康晕倒在浴缸里被水淹死。半夜三更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帮忙,她忙去撞门。门撞开后,谭明康黝黑的身体触目惊心地摊在浴缸里,嘴半张着,微微打着鼾。女人臊红了脸,又急又气,拿冷水兜头淋下去,他才睁开眼睛。
在紧迫和疲惫的时候,谭明康意外地惦记起象棋。他开始偷偷溜出去下棋,感觉这棋成了慰藉心灵的良药。只要一摸到棋子,所有的苦难和烦心事都远远避开。只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没有节制,听见玉秀的呼唤,就立刻扔下棋子跑回家,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一旦摸上棋子,他就不再翻看那一大堆书了。
玉秀和谭明康身上通常都没有超过一元面值的钱。有一个月,同时有三家人急着要钱,好不容易凑齐了还给别人,他们身上已不剩分文。但也不在乎,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就行,有老豆瓣就行。但还是饿,尤其是在夜班的时候,待在窑上,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叽叽咕咕响个不停,清口水全涌进嘴里,咕咚一口咽下去,不消一分钟,满嘴又都是了。
那段时间,他们特别害怕生病。也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玉秀感冒了,清鼻涕不断。谭明康拿出《辽宁中医》抄了方子,可就是没钱抓药。整天把方子揣在身上,拖了几天,玉秀又开始咳嗽,夜里咳得止不住。谭明康心疼地看着玉秀,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星期后,玉秀的病情刚刚好转,大家都松了口气,耀文又病了,不停地咳嗽。孩子的咳嗽可比大人的严重多了。谭明康跑出去借钱,转了一圈,还没借到一分钱。他毫无怨气,前面欠的钱还没还清,大家都清楚他们一身的债务。
到了下午,耀文咳得脸色发紫。玉秀不停地跺着脚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传染给耀文的。”
谭明康闷着头不说话。
玉秀急切地说:“你快想点办法啊,再拖就不行了!”
谭明康猛地站起来,背着耀文说:“管他的,我们直接送到医院急诊室再说。”
送急诊室可以先不挂号,等孩子看完病再说。那样他们就能老着脸皮对付医院了。身无分文,医院也没办法,最多打个欠条,日后有钱再还。
谭明康背着耀文,一家人急匆匆地赶往医院。一路小跑,想抄近路直接从环城公路进城。快进城时,得下一条长长的楼梯。平时那里人迹罕至,谭明康和玉秀踏着楼梯,急匆匆地往下赶。正要进入街道,玉秀突然叫住了他。谭明康停下来,回头看她。玉秀指着已跑过的台阶角落说:“明康,看,那是什么?”
谭明康退了回去,仔细一看,一张五元的钞票被叠成很小的一块,静静躺在台阶的角落。他们慌忙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经过。
去医院挂完号,医生看了之后,说是感冒引起的轻微肺炎。在注射室里挂上点滴,耀文哭闹了一阵,直到把液体输完,趴在谭明康背上才止住哭泣。回到家,耀文说他想吃肉,已经很久没吃过了。玉秀赶忙去肉铺买了肉,回到家里煮上。看着睡熟的耀文,玉秀感慨地说:“真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谭明康也深有感触地说:“我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富裕过。”
那天夜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着喷香的红烧肉,满满的幸福感在屋里流淌。吃过饭,谭明康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下棋了。”玉秀点头说:“去吧,记得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