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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20日

女儿谷:1937

◎李左人

胡仁济昨晚醉得像一团烂泥,现在还在酣睡。赵元福见头人、村长陆续入座,赶紧去客房把他叫醒。

胡仁济睡眼惺忪地赶来,边走边扣对襟夹袄的纽襻,登上主席台便大声宣布:“赈灾现场会现在开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脸疲惫。“这是西康建省委员会特派员办事处召集的第一次全扎坝土百户、村长会议,共有三项内容。一、上次报来的户口单,写得乱七八糟,受灾人口统计一塌糊涂,登记的枪支明显打了埋伏。现在重新编查、登记。二、中午煮粥布施,赈济灾民。这次粜粮救灾,是刘文辉委员长和特派员办事处对受灾百姓的体恤……”

胡仁济只字不提实施煮粥的雅卓官寨,让坐在会场里的丹增和锅棚里的泽仁旺姆感到很困惑。钟秋果举起相机,拍了一张会场全景。

“三、午饭后继续开会,研究捐粮捐款救灾的问题。”胡仁济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嘈杂,头人、村长议论纷纷。

赵元福、马龙见状,厉声喝止:“安静!安静!”“不准吵!”

胡仁济精神不济,不断打哈欠,说了句“下面请钟特派员训话”,便匆匆下台。趁人不注意,他叫上贡布,匆匆溜回官寨。

钟秋果走上台,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吵闹,担心捐粮捐款。”然后坐到讲桌后,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我们去莫洛村、各布寨考察灾情……”他讲了一下所见所闻,“救灾迫在眉睫,你们不出力相助,还算是称职的本布、更巴吗?救灾工作已经展开,前天扎沱打响第一炮,昨天俄叠、各底、夹拖也先后搭锅施粥,得到百姓拥戴。今天雅卓官寨已搭好棚子,中午就煮稀饭。现在只剩卓泥,格绒珠杰,你什么时候开干呀?”

格绒起身回话:“我早做好准备,今天学了丹增大哥的经验,回去就开锅。”

他见钟秋果未提及偷婚的事,放下心来。

钟秋果讲填报户口分三组进行:赵元福负责上扎坝,贡布负责中扎坝,马龙负责下扎坝。他强调必须逐户登记,项目齐全,不准虚报隐 瞒,填报完后,本布、更巴画押按手印。头人们表示一定遵办,但心里惴惴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意识到户籍编查,就是政府要直接掌控百姓和土地、枪支,为废除土百户、建立保甲做准备,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钟秋果讲完,立即分组行动,却不见贡布。

泽仁旺姆说:“刚才胡县长把他叫走了。”

正说着,贡布赶来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耽搁了一下。胡县长……嘿嘿,他叫我跟你禀报一声,他一会儿就到。”

中扎坝先登记雅卓巴里村,村长罗绒直布逐户报名,丹增坐在旁边吸鼻烟。

贡布写字的方式与赵元福、马龙不同。他不用桌子,直接坐在垫子上,把本子放在两膝之间的袍子上,右手执竹笔书写。竹笔是将竹签用酥油浸润烘烤削制而成,形如薄筷,笔尖用秃了,再用小刀修削如新。

钟秋果挎着相机在三个登记点巡视,刚走完一圈,胡仁济就来了。

胡仁济回官寨烧了两口鸦片烟,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坐到贡布身旁,拿着上次登记的户口单逐一核对。

丹增收起鼻烟壶,紧张地注视着,生怕出岔子。

胡仁济对照新名册,突然发现杀牛匠家多报了二人,指着益西娜姆和涅牛两母子的名字问:“怎么回事?”

罗绒直布有些慌张,说:“上次漏报了……”

丹增比村长更为惊慌,攥了一手心汗。

“哼”胡仁济冷哼一声,“怎么会漏?肯定有猫腻!”

钟秋果闻声走来。正在锅棚催促玉珠给大家掺茶的泽仁旺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急忙赶来。

胡仁济逼问:“这两个人是哪来的?说!”

罗绒直布道:“逃难来的。去年夏天,她背着奶娃来到巴里,没吃没穿,好心人把她带到杀牛匠家,占推收留了她……”

胡仁济满脸狐疑,厉声问:“去年夏天,正是红军撤离的时候,她是女红军吧?”

罗绒直布很快镇定下来,解释说:“不是。我查问过,她原是天全县一家地主的丫环,跟一个马锅头私奔,后来生了个男孩。马帮到泰宁时,遭遇龙灯坝头人降措扎西的土匪拦劫。枪一响,头马受惊,马锅头连人带马摔进深沟,尸骨都没找到,货物全被降措扎西掳走了。”

钟秋果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人家喊她钟三妹、钟三姐。进了占推家,请喇嘛取藏名益西娜姆。”

钟秋果一怔,春妹也排行老三,急问:“多大岁数?”

“大概二十四五吧。”

钟秋果“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给头人报告过吗?”胡仁济问。

“我给老爷禀报过。”罗绒直布说。

丹增朝胡仁济点了点头。

泽仁旺姆也证实道:“益西娜姆死了男人,不敢回老家,只好嫁给瞎子占推。她勤快又能干,像匹马,还带来个带把的小子,哪点不好?”

胡仁济没抓着把柄,问钟秋果:“咋办?”

钟秋果说:“她嫁给本地人,就算扎坝户籍。”

丹增用袖头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汗。

罗绒直布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上次没报她母子,就是怕惹事,后悔刚才不该为了领救济粮报出他们的名字。

钟三姐嫁给占推是去年七月的事。

一天下午,县城灵雀寺大院的地坝上,列队坐着红军总部的一批伤员、孕妇和十三四岁的孩子,约三百人。县城附近的土司、头人、寺院住持和他们的管家陆续到场。县苏维埃波巴政府副主席宣布开会。主席觉洛用藏语说,红军要北上抗日,请他们妥善安置这些不能随队伍行军的人员。坐在地上的伤兵、妇孺,莫名其妙地望着觉洛,不知他在讲什么。接着,红军李团长给大家敬了个军礼,用汉话演说,通司一句句翻译。这下在场的人才明白部队要把他们留下,霎时乱成一片,有的娃娃兵竟放声大哭。李团长讲不下去了,流着泪说:“藏族同胞们,我代表红军郑重拜托各位,请善待这些病人、孕妇和孩子……革命一定会成功,红军一定会回来,我们会报恩的!”说完,双手抱拳拜了又拜。觉洛宣布:“现在按名单点名,各地、各寺庙来领人。”他挥着手里的黄纸本说:“这份名册,我们会好好保存,将来红军回来,是要向你们要人的!”直到太阳西斜,最后一批人员才安排落实。翌日清晨,红军大部队就开走了。

自从红军到扎坝,雅卓官寨的女奴达瓦便用本名钟春华报名参加了青年队。红军撤离时,她和乡苏维埃政府的干部章大、何甲多吉、大矢、占丹沙乃等,一起参加了驻扎在雅卓各布村的红军部队。女红军钟三姐的丈夫是副营长,前年十月攻打丹巴城时牺牲了,三个月前生下一男孩,部队决定让她留下。正巧钟春华参军补充到钟三姐所在的卫生队,营长托春华找一户可靠人家就近安排。当晚,春妹悄悄把钟三姐护送到巴里,来到占推家围墙外。她把巴玛叫出来,说明来意,巴玛立即上楼对占推说:“阿乌,你年年杀生,罪孽深重,还会有后吗?你娶这位女红军,一举两得,有了老婆又有儿子,你乐意不?”占推连连点头,瘦削的脸上泛起难得的笑容。春妹这才把三姐引上楼,三姐看看占推,身强力壮,老实敦厚,是个勤劳善良的人。嫁给他,虽说穷点,但靠得住,自己和儿子就有了安身之所,便点头应允,将部队给的生活费10块藏洋全交给他,这事就定下来了。春妹找来罗绒直布,一起编排好一套钟三姐身份来历的说辞,统一口径。春妹安顿停当,把自己的银锁挂在婴儿脖子上,亲亲他的脸蛋,便连夜赶回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