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禄
在物质世界中,鞋子是鞋子,杯子是杯子,鞋子与杯子的功能风马牛不相及。在文化层面上,鞋子与杯子却发生了关联,从而诞生了一种很另类的饮器——鞋杯。至于何为鞋杯,古人与今人的概念也大相径庭。在当下人的观念中,所谓鞋杯,就是形制为鞋状的杯子;而在古人的观念中,则是指把酒杯置于女性的鞋中,托鞋而饮,故名之为鞋杯。
说起鞋杯,便不得不提到杨维桢。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是元末明初具有异端色彩的诗人。倪瓒《清閟阁遗稿》中记载:“杨廉夫耽好声色,一日与元镇(倪瓒别字)会饮友人家。廉夫脱妓女之鞋,置酒杯其中,使座客传饮,名曰鞋杯。”这则记载,除了凸显杨维桢耽于声色之外,还表明了“鞋杯”一词为其首创。
杨维桢与鞋杯的关联,还有其他记载。明代杨慎《词品》“瞿宗吉鞋杯词”条记载:“杨廉夫尝访瞿士衡,以鞋杯行酒,命其侄孙宗吉咏之。宗吉作《沁园春》以呈,廉夫大喜,即命侍妓歌以侑觞。词云:‘一掬娇春,弓样新裁,莲步未移。笑书生量窄,爱渠尽小,主人情重,酌我休迟。酝酿朝云,斟量暮雨,能使麯生风味奇。何须去,向花尘留迹,月地偷期。
风流到处便宜。便豪吸雄吞不用辞。任凌波南浦,唯夸罗袜,赏花上苑,只劝金卮。罗帕高擎,银瓶低注,绝胜翠裙深掩时。华筵散,奈此心先醉,此恨谁知。’”所谓瞿宗吉,就是瞿佑。细读这首鞋杯词,不难看出其用典之精绝与风格之柔媚。瞿佑在《归田诗话》“香奁八题”条中也说,杨廉夫晚年居松江,“或过杭,必访予叔祖,宴饮于传桂堂,留连累日。尝以《香奁八题》见示,予依其体,作八诗以呈。”“廉夫加称赏,谓叔祖云:‘此君家千里驹也。’因以‘鞋杯’命题,予制《沁园春》以呈。”瞿佑的记述,既坐实了自己曾作鞋杯词的真实性,也表明杨维桢耽于以鞋杯饮酒确实有文献可征。
鞋杯一词,杨维桢或许有命名权,然而,考诸文献,以鞋杯饮酒之风,其实可以追溯到两宋时期。清代方绚《贯月查》中说:“鞋杯一名‘双凫杯’,又名‘金莲杯’。子瞻《选妓约》云:‘行酒皆用新鞋’,其由来久矣。”苏轼,字子瞻,北宋著名文人。方绚据此感叹以鞋杯饮酒之风“由来久矣”。叶申芗《本事词》“杨无咎咏鞋词”条中说:“鞋杯之咏,咸谓始于杨铁崖。考补之《蝶恋花·咏鞋词》,词已述之云:‘端正纤柔如玉削,窄袜宫鞋,暖衬吴绫薄。掌上细看才半搦,巧偷强夺尝春酌。
稳称身材轻绰约。微步盈盈,未怕香尘觉。试问更谁如样脚,除非借与嫦娥著。’”词中“掌上细看才半搦,巧偷强夺尝春酌”两句,明显含有以鞋为杯之意。而杨无咎,字补之,为南宋词人。有鉴于此,清人许昂霄在《词综偶评》中说:“读此词前阕结句,知鞋杯之戏,非始于杨廉夫也。”
以杨维桢为代表的古代文人之所以热衷于以鞋杯饮酒,从心理上看,除了逢场作戏的调笑作乐之外,也与恋物癖有关。脱鞋载盏以行酒,“手泽犹存,香尘不断”,似乎可以替代肌肤之亲,获得一种替代性满足。从文学源流上考察,有关鞋杯的诗词,内容多是对酒筵、香泽与女性鞋袜的书写,风格浮艳柔靡,堪称宫体诗的嗣响;文人对此津津乐道,则是甘与齐梁作后尘的表现。
需要说明的是,具有恋物癖的,并不只有文人。因此,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也有非文人以鞋杯饮酒的叙事。《金瓶梅词话》第六回写道:“少顷,西门庆又脱下她(潘金莲)的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只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这是西门庆与潘金莲饮酒取乐的情形。在《聊斋志异·狐梦》中,毕怡庵“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这里的“罗袜”,其实就是指绣鞋。从曹植《洛神赋》中“陵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句子,便足以证明。苏轼要求用未穿过的新鞋载杯,杨维桢“脱妓鞋,置酒杯其中”,而毕怡庵直接以鞋为杯,就卫生状况而言,可谓等而下之。自从女性裹脚之后,有恋物癖者就开始以鞋杯饮酒。小说之所以有这样的叙述,可以理解为文学对生活的反映;而鞋杯饮酒之事,先出现在诗词中,后见于叙事文学中,这或许可以理解为诗词对小说产生了影响,只是因为文体自身的特点,小说对以鞋杯饮酒的描写较之于诗词更为详细而已。
对于以鞋杯饮酒,反对者也不乏其人。《清閟阁遗稿》中记载,倪瓒对杨维桢的所作所为“见之大怒,翻案而起,连呼龌龊而去。”尽管倪瓒素有洁癖,但他反应如此强烈,或许是对杨维桢这种作派本身极度反感所致。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说:“杨铁厓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余窃怪其可厌。”清代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惟鞋杯一事,猥亵婬秽,可谓不韵之极。”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行酒之法”条中说:“行酒以碧筩为最雅,鞋杯则俗矣。”可见,以鞋杯饮酒,无论被赋予多么华丽的说辞,终究改不了其肮脏、可厌与俗气的印象,难怪许多人并不认同。需要指出的是,梁绍壬所谓的“碧筩”,乃是一种用荷叶制成的酒具。元代女诗人郑允端在《碧筩》一诗中说:“主人避暑开芳宴,轻折荷盘当酒罍。半朵断云擎翡翠,一江甘露泻玫瑰。胸中爽气飘飘起,鼻底清香拍拍回。可笑狂生杨铁笛,风流何用饮鞋杯。”这首诗在推崇以碧筒饮酒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杨维桢以鞋杯饮酒的否定。
鞋子是鞋子,杯子是杯子,鞋子与杯子的形制与功能绝不相同。无论是古人以鞋为杯,还是今人把杯子制作成鞋子的形状,其实都很不妥。孔子在《论语》中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将其移用在这里,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