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我气愤地说:“我早就清醒了。”丢开她,一人朝前走去。
她跟在我的后面,脚步像一头走累了的毛驴。她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我冷笑了一声,想说:“你耳朵真尖,连我肚皮里说的话也听得见。”我没说出来,我也听见了声音。不是我肚皮里说的话,也不是她肚皮里说的话。那声音很雄壮,轰轰隆隆,像无数野牛从荒野上踏地而过。我们都感觉到了地皮在轻微地摇晃。
四周没有风,灌木丛和枯草滩静得仍是一副木刻的模样。地皮很湿很冷,那声音却越来越响。
我搂着她的肩膀,朝声音响起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生满荆棘的灌木丛,地下是冻成硬壳的冰板。我们滑倒了无数次,脸上手上让尖利的刺划出了条条血口。穿出去时,眼前豁然一亮,一股很强的冷风扑面刮来。我们都惊得大叫了一声:“呀!”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水从辽远的地方流来,又浩浩荡荡地流向辽远处。水势汹汹,在一个又一个乱石滩上翻滚着,到处是开花的浪头,到处是大声的喝叫:轰轰隆隆……
这就是达瓦拉姆常说的那条江:雅砻江。
我知道,这种时候见到雅砻江,肯定是种天意。也许是达瓦拉姆暗中引导,她是要我明确地选择:顺江朝上走,只几步便到了那条雅砻江的支流达曲河。河上有座木吊桥,过了桥便是那潭让人进入欲望甜梦的温泉。另一条路,朝下游走,走不多远就上了那条通向西藏拉萨的公路。上了公路,就不会在这片沼泽地上迷失方向,就能轻轻松松地走回家了。
我问青青:“朝上游走还是朝下游走,你愿意朝哪个方向走?”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走哪里我就走哪里。”
我选择了下游。我看见一串汽车的亮光在移动,那是一支进藏的军车队。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提起我的装书和杂物的木箱,还有一大包托阿嘎转送给阿意朗卡措的衣物、棉被。她的孩子多,家境不怎能么好,我穿旧了的衣物她可能有用。我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这幢我住了两年多的知青小屋。我不想和谁道别,同队长多吉、藏医土登曼巴、我的两个阿妈、还有王侃、高扬、青青几个暂时还没离开的知青伙伴。这种时候,我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阴云还沉重,我不愿同他们,同这座任何时候都能嗅到牛粪火温馨气味的小山寨说出道别的“别”字。
天上飘着细如灰粉的雪片,在风中舞动着,一团团打着旋从我眼前扫过去,又扫过来。脸颊便冻成了木头,感觉不出这刺骨的寒冷。寨子里空无一人,浓黑的炊烟从窗缝中泄出来,又让很沉的黑雾压在了地面。到处都是充满牛粪干燥味的雾气,只有地上薄薄一层积雪白得耀眼。我从窄窄的小巷中擦过,贴在墙壁上的干牛粪饼便哗哗哗的往下掉。我没心思去一块一块地捡拾,把雪踏得咕哧咕哧地叫。我看见了墙上的那些壁画,两年多了,经过了日晒、雨淋、风刮,色彩仍然新鲜。墙壁是冷的,画却是热的,像体内有血,皮肉就会发光发热。不知再过几年、几十年,它会怎样?会褪尽色彩?会让另一幅画复盖?会拆除旧墙换一幢新房?这些都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只留住了这两年内的所有的故事,让它跟随我走向任何地方。
我忘不掉这里,也不在乎这里是否把我忘掉。
阿嘎算准了我会早早地走,等在寨口的那堆麻尼石下。这么冷的天,他还裸露着上半身,把厚厚的皮袍围裹在腰上。他的肌肤油黑光滑。他的胸前与手臂上的肌肉强健地隆起,看起来像个武士。
我站在他身前,叫了声:“阿嘎啦。”
他什么也没说,提起我的箱子。我指着那一大包东西,对他说:“这是给阿意朗卡措的。”
他明白了,把那包东西放在墙角下,拉着我的手,要我跟他转麻尼石堆。
我跟着他,在这堆圣神的石堆下印了三圈脚印。浅浅的雪,浅浅的脚印,那是我遗留在亚麻书寨子的最后的东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