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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08日

黄荆子树

◎杜明权

每一类草木都有它与众不同的亮点。我喜欢黄荆子树,年年岁岁,我与它们的交往甚为密切。这种灌木,遍生原野,夏秋之交,许多植物走向萎靡不振的时候,而黄荆子树一串串紫色的花簇,缀满枝头,如蓝紫晶亮的小彩灯照亮了森林,并散发着扑鼻的奇香,纷飞的蜂蝶萦绕其间,让大地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同为灌木的马桑树,在冬末临春之时,枝条上挂满了红红褐褐的花絮,以云霞般灿烂的色彩笼罩大地,可惜没有一丝花香,而初夏抑或秋初开放的黄荆子树花,扩散着有如四月里的槐树花、柚子树花以及紫苏、青蒿、艾草、藿香诸草的混合香味,那阵阵幽冷迷人的异香,驱身一闻,香味直达肺腑,令人沉醉倾倒。每年端午节的时候,我会去旷野,割一小束黄荆子树的嫩枝柔条,代替艾草、菖蒲诸类香草,放置于书房的窗台上,在我心中,散发着异香的黄荆子树的枝叶,同样具有着节日的象征意味。

黄荆子树有很多别名,人们还唤它为布荆子、黄金子、五指柑、土常山、黄荆条等,属于马鞭草科黄荆属植物,环境适应能力极强,除开在水里,好像它随处都能够生存,高可达二至八米,与皮糙肉厚的马桑树一样,黄荆子树属落叶灌木,一丛一丛地爆炸似的生长,是绿化荒山野岭的重要植物之一。黄荆子树全身都是宝。其树皮光滑,灰褐色,茎皮富含纤维,具有韧性,可造纸张,可制人造棉,亦可编织绳索,且经久耐用。春天时它不与百花争香,更不会去争艳,它只是换一身干净朴素的新绿,静静地散发着浓郁的中草药似的清香,然而,香也不争春。

春天发的叶也香,掌状复叶对生或轮生,叶缘呈大锯齿状抑或羽状深裂,上面深绿色,略带细毛,背面灰白色,密被柔毛。新抽的绿色枝条亦香,嫩枝与新叶,均可提取芳香油。初夏之际抑或夏末秋初开花,花序顶生抑或腋生,由聚伞花序集成圆锥花,花团锦簇,幽幽紫紫,其花更香,且花期长,是优良的蜜源花。秋冬结的黑褐色的累累果实亦香,可制作肥皂,还可提取工业用油。

草木们总是有它光鲜亮丽的一面,但也有它们让人难以理解的一面。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察觉同为灌木的马桑树还可以长至木桶一般粗壮,直径差不多能够达到一两尺有余,而黄荆子树即使几十年上百年地生长,它们似乎永远长不高大、永远也长不粗壮,好像被谁下了魔咒似的,直径大不了只有碗口粗细而已,虽然木质坚硬且具有强大的韧性,但不能长得像乔木,难堪大任,做不了栋梁。但是,我在附近周围听到过一种传说,说古老的黄荆子树能够长到像乔木一样粗壮,可做栋梁用。几百年的古柏倒是见到的不少,而我长期在山山水水间、在森林里行走与考察,非常惋惜,却没有发现一株能够生长到一两百年的黄荆子古树,灌木毕竟就是灌木,难成大器。或许因为,在三四十年前,黄荆子树作为很不起眼的灌木类,作为煮饭取暖的柴火材料,人们随意砍伐它们的情况太多,以至于它们很难活至天寿。

时节已经到了三月末,万千草木一派繁忙,正赶趟儿似的开花结实,群山绿意泛滥,一片繁盛景象;百鸟们呼朋引伴,建造幸福家园,显得比人间的成家立业与农村的三夏还忙。一寸光阴一寸金,大家实在不愿意错过春天的大好光景。然而,现在春天快要接近尾声了,而野枣树坚硬的枝条却还没有萌发新芽,它们好像还没有睡醒,这是不是有点儿显得太慵懒随意了?它们慢慢吞吞,我看着都为它们着急。它们的表现,实在是植物界中的特例。而黄荆子树光滑的柔枝,发芽也非常迟缓,春已大半,才缓缓冒出淡绿色的芽苞,与野枣树相比,虽然也迟缓到让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但它们毕竟听到了春潮急迫的召唤声。

时间最会隐身术,明明存在的往岁,明明存在的当下,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青少年时,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地缓慢,然而人过四十岁之后,感觉时间在呼啦啦飞翔一般地奔跑与流逝,好像每天的事情多如牛毛,忙晕了头,还没有怎么做好一件事情,便到了星月满天的夜晚时分了,更没有闲暇体悟到时间的阴晴变化,好像在眨眼之间的工夫,一天就那样匆忙地结束了,一晃,一月结束了,再一晃,一年就匆匆而过,白驹过隙。而豁达通透的黄荆子树,绝没有这样的感觉与妄念。然而,这种对时间胡乱作相,是不太可取的,郑板桥在自拟的《六十寿联》里,说得妙极: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时间永远存在,当我们的意识主动参与的时候,就会感觉时间在不停地飞速流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我们不在意时间、不参与时间流程的时候,它就客观地停滞在那里,永恒地囤积在浩渺的宇宙里。黄荆子树没有时间观念,不会在意时间问题。稳中求胜,不急,不燥,缓缓悠悠,是黄荆子树度日的状态与生长的个性,度日嘛就应该如春风轻抚杨柳。让万千草木在春天里风起云涌般地把时间争抢够了,占领够了,黄荆子树独自觉得自己休息完美了,全身休息通透了,心满意足了之后,便伸伸懒腰,才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缓缓地去向春天索要一点时间,它们随便拈取仲春里的几个时日,春日迟迟啊,够自己伸枝展叶用,就心满意足了,任其时间流水样的哗啦啦地流逝,也无动于衷,至于开花结果,那就推迟到夏天以后再说呗,反正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光阴铺排在前面,春雨不急,山泉不急,太阳不急,星星不急,大地也不着急,黄荆子缓缓悠悠地想:那着急什么呢?即使夏天、秋天做不完的事情,还有冬天,冬天再忙不完的事情,还有来年。所以,黄荆子树逍遥自在地生长和游玩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之后,把开花结果这样的大事情安排到夏末秋冬之际,等大伙儿草枯叶落、朱颜憔悴、退出大地舞台之时再说,到那时再漫不经心地开花,再慢条斯理地结籽,再不温不火地抛下黄叶,没有什么迟早之说,一切都是刚刚正好,黄荆子树心中没有急迫与迟缓的概念。

仲春发芽迟缓,冬末退叶迟缓,一生中生长也迟缓,这是黄荆子树独特的脾性。所以,黄荆子生长四五十年,不过小碗口那么粗,但它即使生长八九十年,同样还是往岁那么地枝叶婆娑,果实累累。临近村子的后山上,有一株黄荆子树,我童年时候看见它时,听村里一位长辈说,它已经生长了三四十年了,当时它有我手臂一样粗,几十年过去,我年年回到村里,都会去看它,我们成了忘年交,它现在也还只是我的手臂一样粗细,高不过六米,年年夏天仍然绿荫如盖,一副长生不老的样子。橘黄的黄鹌菜、素洁的婆婆针、雪白的苦荬菜、幽蓝的婆婆纳,不厌其烦地在它身边匆忙地轮回,一茬又一茬地开花,结籽,播种,枯萎。现今,我坐在黄荆子树身旁,它刚萌发出淡绿的叶子,在浓烈的春阳下撑开一片儿荫凉,为我遮挡日渐扎人的阳光。抚摸着它那像紫荆树一样灰白光滑的树皮,我淡然地想一想以往从它身边走过的岁月,感觉它青春永驻,而我已然老态龙钟。在日月悠长的轮回里,黄荆子树不急不燥如此,真是玄妙啊!它依靠着什么秘诀而能够长生不老呢?我无缘知道。

在菜子河流域这一片地儿,靠别人抚养下一代的杜鹃鸟,已经到了仲春时节,我还没有听见它们悠扬婉转的歌声,也许它们正在赶往这儿的路上,这一片美丽的山山水水正耐心地等着它们的到来。二声杜鹃、三声杜鹃、四声杜鹃,这几种候鸟,它们迟来这里登台演唱,总有它们迟到的道理,或许因为百鸟们还没有把窝完美地搭建起来,杜鹃鸟正悄悄地等待着,届时它们将一路欢歌,把自己的鸟蛋安放到别人的家里,请别人辛辛苦苦地抚养,杜鹃鸟想:现在去那么早干什么啊?岂不白白浪费了游玩春天的宝贵时间了吗?

在广阔的生命世界里,黄荆子树却没有杜鹃鸟那样的歪心思,它们脚踏实地,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建自己的家,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不怕干旱,不惧酷寒,不怯风吹雨打,不畏贫瘠酸碱之地。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辛苦磨砺,炼就了它们一副具有强大韧劲儿的好心态。也许,它们长寿的秘诀就在于此;也许,长寿就是这样炼成的。

刚刚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参加田间地头的农业生产劳动,星期天或寒暑假里,父母便安排我去野外,不是放牛就是砍柴。那时,我们偏远乡村还不知道天然气为何物,当时的煤炭也是稀罕物,且金贵,平常人家很难使用到煤炭。煮饭以及冬天取暖,全靠庄稼的禾秆与坡上坡下、田边地缘的草木。树枝、灌木、藤蔓、野草,每家每天的需用量很大,以至于乡村里的一棵稻草也是金贵的。到野地为家里砍柴,便是乡村孩子空闲时间的重要劳动项目。拾柴,父母每次都给我要求了数量也要求了质量,不能纠结几个小伙伴随意到野外去贪玩,得肩负责任。夏忙时,集体把麦收尽了,我便去烈日下拔麦茬,一下午必须拔一大背篓麦头作柴禾;秋冬时,田野被收割得干干净净,没有柴禾可取,便去野地割枯黄的野草,捡拾干枯的树枝;冬天时,马桑树、黄荆子树等灌木逐渐脱叶,砍回它们的枝条,晾干,特别是黄荆子树,火力比野草强许多倍,它们虬屈坚硬的根块,更是绝佳的燃料,只需要几棵黄荆子树头,便可煮好全家人的一顿饭。然而,年年这样砍伐,第二年它们照常生长,它们也没有被我们当时砍伐绝迹,以至于到现今封山育林的属于植物们的全盛时代,林缘、路边、沟渠、山上山下,仍然到处都有它们摇曳春风的身影。更为美好的事情是,现在这片儿乡村普遍使用了天然气,煮饭取暖不用烧柴禾了,这让黄荆子树以及森林有了全面的喘息与繁荣机会。

黄荆子树坚韧,可以制作拐杖;荆条柔韧,随手折一根,先前,春耕时亦可以作为驱赶牲口的棍子。成语“百折不挠”,用于黄荆子树,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我很小的时候,婆婆(奶奶)面对着顽皮的我,总有一句严厉的口头禅:“黄荆条下为好人。”婆婆认为严厉一点儿,这对小孩子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墙角里,总是放着几根柔软的荆条,虽不常用,但荆条静悄悄地树立在那里,很是令人胆寒,恍如悬剑。一切皆匆忙,这已然“逝者如斯”啊!

《史记》中有一则传颂千古的故事《廉颇蔺相如列传》,“负荆请罪”、自我醒悟悔恨的美谈,便出自于此。如此而论,黄荆子树还是承载着人类历史文化意义的一种植物。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篾匠,不仅会用篾条编制背篓、簸箕、筛子等农用工具,还能用荆条编制筐篮,荆条柔韧,也不受虫蛀,筐篮比篾筐牢实,使用很多年也不会朽烂。

其根其叶,均可入药,具有清凉镇静的作用,能治痢疾、流感、止咳化痰、胃肠痛;其根及种籽,可驱蛲虫,治疗风湿性关节炎、慢性支气管等病症。这些属于医家耳熟能详的医药知识,是我后来有了一定的闲读工夫才了解到的。由此,我对黄荆子树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敬意。在山谷间穿行,春夏之交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刺眼,我会停下脚步,放下背包,到路边抑或林缘,折取一束荆条,编织成一个帽圈儿,戴在头上,其香沁人心脾,感觉置身于一片荫凉之下,全身清爽了许多,亦降低了中暑的几率。再次出发时,头上有一丛黄荆子的枝叶,在周全地贴身护卫着,我恍惚御风而行,飘然尘上,恍若山水间有了一棵会行走的黄荆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