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明
时隔多年，我又站在了黑水河的岸边。河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泛起细碎的波光，像是时光在轻轻眨眼。记忆瞬间被拉回儿时，那时候，黑水河是我们最爱的游乐场。
黑水河发源于凉山州昭觉县玛果梁子，自北向南流经昭觉、普格、宁南，在宁南葫芦口汇入金沙江。黑水河流域的地貌独特，两山夹一谷，山势连绵蜿蜒，仿佛是大自然用雄浑的笔触勾勒出的绿色画卷。河水在这般怀抱中蜿蜒前行，时而湍急，时而平缓。
黑水河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过去流域内植被茂盛，地表铺满厚厚的腐殖土。涨水时，河岸的腐殖土被冲刷卷走，侵染河水，使河水呈现黝黑色。近年来，随着植被恢复，河床下沉，那些曾经染黑河水的腐殖土已被冲刷殆尽。如今的河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两岸的青山绿树。
夏天，满河滩的石头被河水冲洗得浑圆光亮。在河水里嬉戏是孩童难寻的乐趣，即便头顶炎炎烈日，也晒不灭童年的热情。我们常常取一根毛竹杆，制成简陋的渔具，从河里捉些河虫作饵，选一处流水平缓的地方垂钓。转身拾些河柴生火，不一会儿就能钓上几条钢鳅。这种鱼酷似泥鳅，身体圆润明亮。将它们抛入火中，几个蹦跶的工夫就烤熟了，撒上几颗细盐，一口一条，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
夕阳西下，河边的沙滩依然滚烫。小伙伴们赤脚踩在河滩上，学鸭子步、堆沙堡、筑沙塔。几个男孩更喜欢埋在沙中扮演警匪大战。每一个夜晚总是在父母隔空的呼唤中依依不舍地结束。
“黑狗，短命娃儿，还不死回来！”
黑狗悻悻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往家走。他的父母脾气暴躁，上次贪玩假装没听见母亲的召唤，回家便被“条子”伺候。那个年代的小孩或多或少都领教过父母的“问候”，那些刺激酸爽便是童年特别的味道。
黑水河不仅温润着河边孩子的童年，更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劳的人民。20世纪60年代起，养蚕在这里得到推广。河谷人民沿河栽桑，夏天时，河道旁、公路边、山坡上，全是青翠欲滴的桑叶，笔直的桑枝被层层叠叠的桑叶包裹，形成一枝枝宝塔，这是蚕农的杰作，也是他们的希望。
养蚕季里，人们将桑叶采摘下来，装满背篓或塑料口袋，从田间运回蚕房。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样的搬运全靠肩挑背扛。三十八九度的高温下劳作，犹如经受炭火炙烤，还有那恼人的墨蚊叮咬，让人挠首抓腮。但为了生活，蚕农们用汗水和双手编织着希望。
当蚕长到三周左右时，便进入最繁忙的阶段。密密麻麻的蚕宝进食不分昼夜，整个蚕房回荡着沙沙声，犹如连绵不绝的细雨。这时需要全家老少齐上阵，青壮劳力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养蚕大户更是几夜无眠。
如今黑狗已是远近闻名的养蚕大户。再见时我们都已是不惑之年，生活的重担让他瘦了许多。一件蓝色印有饲料品牌的工作服显得空荡荡的，头发上沾满桑叶浆汁，像时髦青年的脏辫东倒西歪。他不时用那双细长黢黑的手背揉搓凹陷的眼眶，显然已经两三天没合眼了。
说起正在上高二的儿子，黑狗很是光火。孩子的几次摸底考试都在本科线外徘徊。为了儿子的学习，即便农忙时也不让他帮忙，一年养蚕的收入全花在教育上。他关停了家里的网络，没收了手机，限制了孩子的社交，导致父子关系紧张。
黑狗对孩子的严防死守，将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孩子身上，这种亲子对立似乎难以化解。但我明白，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惜一切地为孩子付出，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
黑狗家有三姊妹，两个姐姐都未考上中学，早早结婚。父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黑狗天生不是学习的料。他下河摸鱼、上山捉鸟样样在行，家务活更是得父母真传。勉强撑到初三毕业，他便决意辍学。父亲抓起扁担狠狠揍了他一顿也无济于事，从此逢人便骂儿子不争气。
幸运的是，黑狗的父母能干，对他严格管教。整日的劳作让他找到了价值，比起学校，他更享受这种自由。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努力，2000年在村里建起了第一栋楼房。优越的条件很快为黑狗说来了媳妇，他是小伙伴中最早成家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同村人都很羡慕，他父母更是干劲十足。
如今黑狗的父母已七十五岁，常年劳作让他们的身体佝偻，却仍在蚕台前忙碌。他们信奉不给子女添麻烦，尽量减轻孩子的负担。
我的父母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现在还在为我上初中的孩子操心。目不识丁的他们不懂“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父亲的口头禅只是让我“擦掉脚上的黄泥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的教育方式或许简单粗暴，没有科学可言，但那份心意却同样深沉。
黑水河畔，20世纪80年代，我们在这里成长。回望父辈们，他们的一生充满艰辛，却用双肩扛起整个家庭，默默为子女付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一片片桑林、一筐筐蚕茧编织着子女的未来。许多人通过他们的努力走出了大山，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我们似乎渐渐淡忘了那些艰辛，淡忘了父母佝偻的身影，淡忘了他们在蚕房里、在黑水河畔为我们付出的心血。
黑水河依旧默默流淌，滋养着沿河而居的人民。它见证了人们的喜怒哀乐，时代的变迁。像一位沉默的母亲，静静看着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成长、奔波。如今人们为生计匆匆前行，很少有人停下脚步，思考这条母亲河的意义，思考父辈们的默默付出。
黑水河，你依旧在那里流淌，带着岁月的故事，带着人间的温情。愿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人，都能读懂你的默默付出，都能记起那些被忽略的、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