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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11日

绿皮火车

◎羌人六

家门口

我浑身湿透,仿佛刚刚有了生命的泥娃,肋骨像鹰爪一样紧绷,身上带着有些滑腻的惶恐和鱼腥味道。鱼塘里黑色的泥浆弄脏了我的衣服,藏在衣服里的身体仍然惊魂未定,恐惧和失落使我瑟瑟发抖。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门口,母亲的脸比夜晚更黑,她将我挡在屋外,不让我回家,她的声音大得让房子颤抖:“滚出去。”

母亲愤怒地看着我。那张因为贫穷而扭曲的脸,挂在家门口,令我不寒而栗。

我能去哪里呢?

放学后,我和另一个伙伴到镇上的鱼塘摸鱼。鱼塘里的水就快干了。看见那些鱼比看见班上最漂亮的姑娘还要激动的伙伴跟我分享了这个消息。于是,我们准备大干一场。

我们在路上捡了好几个塑料袋,放在书包里。秋风瑟瑟,田野荒芜,小镇弥漫着一股衰败、荒凉而破旧的气息,换上秋装的群山宁静得像是书本里的那些传说。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故意大声吵架,甚至用肢体冲突来遮掩我们的别有用心。

我的梳子说:不偷不知道,你们过于高估自己。

我们的确高估了自己。通往鱼塘的路上,遇见的成年人仿佛都成了随时可能逮捕我们的警察,就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相信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双火眼金睛正在监视我们。如同那个成语形容的一样:草木皆兵。我们心惊胆战地接近鱼塘,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处女接近着她的爱人。足有两三亩地大的鱼塘犹如一个巨大的旋涡,神秘地躺在幽暗的天空下面。我和伙伴毫不犹豫地跳进它的眼眶,靠近鱼塘中心的水潭。此前,我们不知道鱼塘的主人是谁,但在看到鱼的那一刻,我们开始相信这些鱼的主人就是我们。

飞快地将书包扔在一边,我们在水潭里疯狂地捞鱼。鱼真是太多了,以至于我们的塑料袋完全不够用。我们本该心满意足,我们本该见好就收,但是我们深陷于此,为了捉更多的鱼,我们甚至恨不得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鱼装进书包里,又怕它们弄脏了书本。天色越来越暗,秋风越发凛冽,我们祈求时间慢一点走、天慢一点黑,因为还有很多鱼在水潭里等待我们。我们是它们的主人。

“该走了,鱼够多了。”于是,我和我的伙伴说。

“再捉两条。”我回答他。

“我们回去吧,被发现就麻烦了。”我跟我的伙伴说。

“不忙,再捉一条。”我的伙伴如醉如痴地在水潭里捞着。看到他浑身的黑泥浆,我就知道自己未必好得到哪儿去。但我相信,把这么多鱼拿回去母亲是不会骂我的,她只会骂那些捡了钱还要物归原主的笨蛋。我已经不是那样的笨蛋了,也许。我累得嗓子都哑了,偷鱼行动还在继续。巨大的收获使我们心花怒放。如果有一个大背篓,我们会不会把整个鱼塘背回家呢?说不定。

我的梳子说:贪得无厌。

很快,麻烦来了,我们听见有人在远处吆喝。于是,我们的梦终于醒了,正在远处吆喝的人才是鱼塘的主人。我们立马反应过来,背着书包,提着口袋里的鱼准备撒腿狂奔。但意外出现了,浑身的泥浆、笨重的鱼,我们根本跑不动。鱼塘的主人就要抓住我们了,他势如破竹,跑得比风还快。我们只好扔掉多余的鱼。就在快要爬上鱼塘的时候,事情变得更坏了,装鱼的塑料袋破了,鱼儿掉了一地,满地地活蹦乱跳,像我们的恐惧。

“快跑!”

我们放弃了将鱼带走的欲望,我们精疲力竭,只想尽快逃出鱼塘主人的追捕。

“狗崽子!”

鱼塘主人就在我们身后,我听见他气喘吁吁,我没有回头,我害怕看见那张愤怒的脸,也害怕他看见我无比惊惧的脸。伙伴已经兔子一样跳出鱼塘,我也跟着青蛙一样跳出鱼塘。鱼塘外是一片空荡荡的原野,原野上一切缥缈的时间尽收眼底,我和伙伴无处可逃了。

危急关头,我们急中生智,躲进了离鱼塘很近的那堆玉米秆里。鱼塘主人固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抓住我们,可这毕竟已是最安全的地方。鱼塘主人跟着跳上鱼塘,我和伙伴透过玉米秆看见他在东张西望,他是一个老人,累得够呛。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们就在那堆玉米秆里。但是他没有过来,而是重新回了鱼塘。他没有斩草除根,没来抓我们,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空手而归。

于是,我的梳子说:这个傍晚,一个老人的善良成为我永恒的纪念。

一切都结束了,我和伙伴没有说道别的话,我们各自心事重重地回家去了。

家门口,母亲不许我进屋。

房檐上的蛛网被秋风戳破了,一只蜘蛛落在地上,我用脚踩在它的小命上,当我挪开脚的时候,看见一小块湿地,很快干了。没有痕迹。

我冷得浑身发抖,牙齿在口里吵架,嘴唇乌青。我羞于向母亲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在记忆里咀嚼着盛夏的酷热和汗流浃背。

“去河里收拾干净了再回来。”

母亲终于发话。她或许已经忘掉时间了,或许是故意的,她让我到秋天的河水中洗净自己身上的泥浆,洗净我在这个下午的所作所为。

我把这当作是我唯一的退路。放下书包,走到河边上,冰凉的河水很快钻进我的小腿,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赤裸裸地蹲在河里洗着被泥浆弄得脏兮兮的身体。

夏天一走,河水就寂寞地伸出许多幽绿的水苔,长长的,我想起水鬼的头发。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它们的叫声令我感到愉悦。一只水鸟立在河边的石头上面,它很美,我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它就骂骂咧咧地飞到夜空中去了。

我擦干身体,身上迅速起了鸡皮疙瘩。我发誓再也不偷别人的鱼,不到河里洗澡。

凝视着慢慢黑下来的河流,我幻想着自己某一天亦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天彻底地黑了。

河风击在脸上,有些痛。我希望尘世所有的痛都跟着它流走,流向远方。我的梳子伏在水中酣睡,它的下巴被河流里的寂静磨圆。模糊的月牙儿在山中浮现。让我无处可藏的孤独,是我的影子,如影随形。

我的梳子说:时间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没有走远的,是记忆,是尘世里的喧嚣和孤独。

二〇一三年春节,家门口,家里的狗围着我上蹿下跳,喜出望外。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只狗就是家里的一员,它认人。

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刚刚修好,他没来得及和母亲一起享受,就走了。家门口不再是原来的家门口。原来的家门口对着奔流不息的平通河,现在的家门口攒到屋后,对着车辆来往如梭的九环线。我很少梦见父亲,梦中偶尔的相遇也没有谈话。母亲说她总是梦见父亲,但他从来都无话可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父亲去世以后,我们把他安葬在我们的庄稼地里,母亲在他坟前栽了三棵柏树,她说一棵是我,一棵是弟弟,另外一棵是谁呢?她没说。

对于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再多的怀念亦无济于事。这让我感到悲伤。去世前的父亲已经有很多年不沉迷赌博了,为了我和弟弟,他整天都在外面忙碌,忙着挣钱,忙着为过好日子而努力。

事实上,我很少跟父亲谈及我的写作,他的漠然却成就了我,至少,我没有让自己失望。父亲深知我心浮气躁的性格,他很少表扬我。二〇〇七年,我的诗歌作品挣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父亲带着那台笔记本电脑走遍了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印象中,这是父亲对我的唯一一次表扬。

父亲喜欢喝酒,没有跟父亲痛痛快快地畅饮过一回,成了我永久的遗憾。或许,我永远不能将这种遗憾从身体里抠出来了吧!我时常在想:如若父亲还在,现在的日子会是怎样呢?而今,我只有在坟前对他说:“你幺娃去苏丹维和为国争光添彩了,大娃现在谈了女友,过年前买了辆车,明年准备结婚、在绵阳买房……”然后成为一个像他那样勤劳、善良的父亲。

清晨,望着漫山遍野的梅花,望着家门口春芽树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喜鹊窝,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少这样坐在家门口享受这种难得的时光了。和父亲一样的忙碌、操劳,似乎是命中注定。

“怎么不带上我呢?”

家门口,母亲的话在耳畔燃烧。这个春节,我、女友还有她的家人去九皇山旅游。情何以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之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母亲却回过头来问我。

“树必须砍了,否则会打坏邻居家的房子。”

母亲说。她指指家门口光秃秃的春芽树。春芽树已经死了,像时光遥远而清晰的哽咽,喜鹊窝蹲在它的死亡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