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里
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是一块无法说话的灵体,看着做产检的妈妈,然后钻进她的肚子里。
我想,一定是自己选择了妈妈,选择在她的爱里出生、长大。
妈妈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妈妈——实际上,她是第一次做母亲,教育孩子的方式青涩又有些暴躁。小学一年级时,我这个“神童”学了一周拼音,写出来的仍是一团鬼画符。妈妈抱着满手墨渍的我哭嚎,问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么愚笨的孩子,连一旁安静舔毛的小猫都被吓得跳起来。妈妈其实很聪明,她自称学习从来不会像我这么费劲。她的房间里有一柜子书,看着就让我头疼。那时的我既仰慕妈妈,又害怕她:仰慕她的学问,又害怕她的责骂。
我们搬离老家的那段时间,妈妈一点都不开心。那时的我在学校几乎摆烂,学习没给我什么压力,于是开始更用心地观察世界。我发现妈妈在搬家宴上兴致怏怏,对杨木匠打造的新家具更是百般不满。每周一次回到老房子时,她却非常开心。她呼唤那条老白狗的名字:“阿斯玛,阿斯玛——”实际上,阿斯玛是一条很丑的狗,对我还很凶。这个时期的阿斯玛得了腹水,拖着鼓胀的肚子,却很开心地来蹭妈妈的手。它就这样蹭着妈妈的手,往生极乐了。妈妈说,这是她和爸爸从炉霍带来的狗。她讲起阿斯玛第一次坐汽车,晕车到口吐白沫,语气很轻松,眼睛里却满是哀伤。妈妈真是一个感性的妈妈。
我对老房子和阿斯玛都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一来那时我还太小,二来我从小羡慕县城中心的高房子——配着落地窗,出门就是高级文具店,不用再去地摊买劣质文具。我很开心地搬进新房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同学经常在班上传阅恐怖杂志,《猛鬼故事》里惊悚的配图和血淋淋的大字,足以把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吓得半死。白天还好,可一到夜里,我房间里堆着的枕头和飘忽的窗帘,全都变成一条条生猛的鬼怪,哇哇叫着朝我扑来。妈妈换了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我就哆哆嗦嗦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她来解救我。奇怪的是,一旦睡在妈妈的臂弯里,这些猛鬼就会烟消云散。
后来我踏上了漫漫求学路,告别故乡来到大城市。我记得自己是从一辆大货车上“偷渡”到成都的。路况不好,足足在车里颠了一整天。那个冬天,妈妈带我看了电影,还吃了牛排。第一次吃牛排,我被铁盘子狠狠咬了一口下巴,疼得龇牙咧嘴。
那段时间,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我选择做妈妈的“特务”,把爸爸和外婆说她的坏话全都报告给她。其实我一直觉得很不公平:我成为一个悲惨的学渣,和妈妈的教育关系并不大,别人却把我的失败归罪于她。妈妈和爸爸一样上班,却还要背上教孩子的锅。她那时买了一件皮衣,很开心地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的眼睛里却满是落寞。妈妈也是会伤心的妈妈。哪怕在我看来,她已经很自由自在,也依然在被“母职”惩罚。她要去仁寿看牙,也只有我陪她去。客车上放着电影和综艺,破败的车站里有个提着金鱼的年轻女人。我和妈妈多像这个巨大鱼缸里的两条金鱼——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离开妈妈呀。我对自己说。
可喜的是,后来她和爸爸和好了。我这个学渣也迎来了春天。新学校的老师温柔而善良,没有因为我的基础奇差而嫌弃我,而是耐心指导我学习和写作。我居然慢慢爬呀爬,变成了一个成绩不错的孩子。其实那时,我对老师要求每天写一篇作文深恶痛绝——什么奇形怪状的文章都写过,包括但不限于《我家缺点素质》《编造的华山行》。这些文章都被打了低分。我对妈妈哭诉,妈妈说:“你该写点真诚的东西。”
妈妈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妈妈。我看过她写的东西,极具灵气而精妙。但妈妈成为妈妈后,就很少写作了。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我身上,于是她把期望寄托给我:“真诚地去写作吧。”妈妈的大书柜里的书,我都阅览过;她也给我买了很多很多书。我还是乡下小学生时,就得以从这些书里汲取营养。多亏了妈妈,后来我学会用真心创作,至少在小学时期创造了一些小小的辉煌。
后来便是初中、高中。这六年时光过得飞快——高速公路修通的速度,赶不上时光的流逝。妈妈为了我,调到了康定。刚到成都时,我多么孤单无助;我想,妈妈刚到康定时,也有一样的感受。调到康定后,我们相聚的时光变多了。她经常辛苦地在周末来看我,请我吃一顿美食,陪我逛逛街,然后又是匆匆分离。我们相伴的时光看似增多,实际上也没有。我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阴云密布,连周末都充满不安和彷徨。高考前,妈妈几乎每天都来给我送饭——她是请假来陪我的。妈妈其实厨艺不精,但那段时间,她为了我学做的菜都很好吃。她把我养成一个大馋丫头的同时,也让我更有能力应对高考。
高考后,来不及开心,我就去医院复查顽疾——甲状腺结节。一查才发现大事不妙。站在省医院的穿刺预约窗口前,想着“穿刺”这个词一般出现在很严重的疾病里,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当场泪流满面。后来确诊为甲癌。做手术的那几天,一直是妈妈陪在我身边。肿瘤医院的夜晚,风里总带着无奈的叹息。妈妈很少睡安稳觉。我既愧疚,又难过——妈妈多么爱我。在生死无常里,只有妈妈会牵着我的手,告诉我她一直都在。
相比之下,我真的不能算一个好女儿。去年暑假,妈妈好不容易休假,带我去青海。她一直向往茶卡盐湖,为此报了一个“极限特种兵”一日游团。本来导游就严格限制游玩时间,我还对这次旅行不满,不给妈妈好脸色。现在想来,我真的很自私——这是妈妈期待已久的旅行,她生命里太多的岁月都因为我而被蹉跎。她为了旅行买了漂亮的裙子,我却没有给她拍出好看的照片。
其实仔细算来,我和妈妈朝夕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小时候就出外求学,算下来已有十年。小学时,外婆给我买了一个紫色翻盖老年机,我就在老年机上每天和妈妈打电话聊到深夜;高中不敢打电话,就发信息。我和妈妈依靠网线和信号交流。我错过在她怀里撒娇的年龄,就已经长成大人;妈妈也已经匆匆忙忙老去。这中间,写满了遗憾。我想,以后我要多陪伴妈妈一些,再多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一些,再更爱她一些。
我想,其实我一生都会是一个坐在檐下等妈妈下班的小孩。心里念着小县城里的炸鸡腿——金黄酥脆,外焦里嫩。妈妈下班回来时一定要给我带一只鸡腿回来啊。这样想着,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妈妈推开院子门,果然买了我想吃的鸡腿。
我想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