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我们在公路边等了不久,便拦下了一辆运木材的卡车。司机很客气,说远远地看见我,就知道是回城的知青。他说他也有个儿子回城了,当兵去了。他愿把我送到州府达渚城。
我拉着阿嘎的手,想对他说几句道别的话。鼻腔内一酸,眼眶便让咸咸的汁液模糊了。
阿嘎说:“你回去后,要给我寄张你的照片。”
我说:“回到家里,就去照相馆里去照。”
阿嘎说:“我不要你现在的,我要你全家的。”
我说:“好,好,我叫上爸爸、姐姐一起去照。”
阿嘎说:“不,不,我要你和你的老婆,还有你的娃娃一起照的全家照。”
他说得我脸颊一热,泪水便滚落了下来。我点点头,同意了阿嘎的请求。
阿嘎紧紧搂住我不放,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诵着六字真言,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感觉到脖子上一片热呼呼的水湿,那是阿嘎流下的泪水。
三天后的下午,我回到了省城。
还是那些灰色的楼房,灰色的砖墙,灰色的大街,灰色的车辆,灰色的人群。从灰色云团中漏下的阳光,也是那种淡而无味的灰色。我斜着肩膀,挎着书包,手提沉重的木箱,像我过去放学回家一样,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进通向我家的那条小巷。还是那种逼窄和潮湿,到处蒸腾着寻不到厕所的行人留下的尿臊味。我往里走,向我见到的每一个行人点头微笑。他们脸上一片木然,我相信他们肯定没认出我是谁。
我不再是那个满地爬着玩玻璃球的小淘气了,不再是那个看见女人就脸红的小小少年了。我感觉自己高过了屋檐,强壮有力的脚步把满地的泥浆踩得水花四溅。我嗅到了豆花水的清香味,知道快到家门了。豆花店就在我家的对面,过去我常在妈妈身上掏五分钱,买一碗加了红油与芝麻的豆花吃得满嘴留香。
豆花店门前卧着条白尾巴的老猫,抬头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又埋头继续做它的梦。
我却推开了我家大院的门。
院内花花草草生得很旺,阳光洒在上面也像是新鲜了许多。我一眼看见坐在那条破藤椅上的父亲,藤椅靠着红砖砌就的花台。父亲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抬头吃惊地看着推门进来的我。他没说话,手在花台上摸了摸,在烟缸上停了下来。
我站在他的对面,放下了木箱和书包。我与他静默地互相瞧着,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瞧出点东西。
两年多了,父亲似乎老些了,头顶的黑发已经稀疏了,露出了光滑的头皮。鬓上已有了好几根白发,像是随手染上去的白色。眼角有了几根很深的沟痕,瘦削的脸已失去了肌肉的弹性,一张干硬的皮紧绷着突起的颧骨。他皮肤的色彩使我想起耕种过的那些湿润肥沃的土壤。记得他过去的肤色光滑得像是镀了瓷,现在却归于土壤。
父亲也在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还在花台上摸索,抓住了那盒刚开了封的飞马牌香烟。他的手透露出内心的激动,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来递给我,又从兜里拿出了火柴,划了几根,没划着。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烟,叼在嘴上。在插队的两年内,我从没抽过烟。可现在我想抽,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抽给父亲看。我从父亲手里拿过火柴,划燃后点上烟猛吸一口。一股辛辣味从口腔穿过喉头直达肺部。我咬牙忍着,不让那种火辣辣的滋味儿从嘴里喷吐出来。
父亲看出了我的狼狈,哈地笑了。大约有不少浊痰淤积在喉咙上,那一串串的笑在不停颤动的喉音中,发出一连串很奇怪的声音。
我的眼前幻化出的是,无边无际的荒草丛中突地腾起大群大群的鸦雀。乌哇乌哇——,凄凉的声音在寒冷的雪风中回旋,又随沉甸甸的阴云升高,最后一串一串地撒播在那片让人留恋难忘的荒原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