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1-0018 中共甘孜州委机关报·甘孜日报社出版凝聚正能量·传播好声音






2025年07月15日

茼麻

◎杜明权

在春雨轻声细语的温柔呼唤下,休眠一个秋冬的茼麻种籽,黧黑色,近似于红桃外形,扁平,高粱米粒大小,奋力突破坚硬如铁的种籽外壳,拱破泥层,生根发芽,历经漫长的时日,在仲夏之季长出了五六十厘米高的植株,茎秆可以生长到小指粗细,下部从柔弱会变得坚硬,渐渐木质化,为一年生直立亚灌木草本植物,丑小鸭一下子变成了白天鹅,叶片宽大,花朵迷人,果实有成年男子拇指头大小,外形呈半圆形球状体,似磨盘,若莲蓬,一如昂首向天的绿灯笼。

它给它的孩子们设计了一座宽敞漂亮的豪宅,大房子再分出十多个小房间,围着中心一圈,紧紧地并列在一起,规整有序,每间居住着三个孩子。一枚果实里面生长着三十多粒嫩嫩白白的小种籽。

长居山野,我和妻一起侍弄了一块大约两百平米菜地,闲暇时历经一番周折,开荒整理出来,离小棚居百十余米。春天时,我们兴致盎然地栽种了茄子、西红柿、黄瓜、线辣椒,点了一些早包谷和豇豆,移栽了两窝南瓜与丝瓜,绕着地缘一圈儿,搭起瓜架,空下的一点地儿,地尽其用,穿插栽种了几列韭菜和葱子。韭菜头与葱子苗全是邻居赠送的。村里的年轻人外出务工去了,剩下的大多是老人与小孩,由于相隔较远,只是隔三岔五地相邀喝一杯酒而外,均各忙各的事,平素往来稀疏,但这些老人好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似的,热心带来韭菜头与葱苗,有时还与我们寒暄一会。

乡野葳蕤茂盛,平和静谧,但有时也略显冷寂。

我和妻都不是侍弄庄稼的好手,门外汉而已,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一类,仅凭兴趣与心血来潮。除开平时提水浇灌外,疏于田间管理,任由杂草疯长,因为我主张对菜蔬和野草一视同仁。“草盛豆苗稀”,看似有些荒芜,但那是欣欣向荣的另一面。而那些果蔬却很争气,表现优秀,它们夹杂在野草中间奋力抗争,小暑前后,为我们提供了数量虽有限但很宝贵的全绿色食品,随时要吃新鲜瓜果,即可提一个菜篮,到地里走一遭,收获满满,减少了冰箱贮存保鲜环节,减少了我们开车到集市与超市去的次数,而且还可以赠送菜蔬给左邻右舍,共同享受土地带来的惊喜。

大野接纳我的标志,或者说我能够融入山林旷野的一个链条,也许就是这个野草与菜蔬并生并育的小菜园了,我感受到,它是我与深远旷野联系的一个中转站,是我与大自然对话的一个捷径与窗口。

傲慢的牛筋草、酢浆草,长满了菜地,地里还密织着地锦草,可做野菜的马齿苋、蔊菜诸类。一方小地,就挤满了各种家养和野生的植物,热闹非凡。它们无视我的存在,抢占菜园地盘。天再怎么干旱,庄稼的叶子开始枯黄,而野草总是绿意葱茏,其中还有五株茼麻,鹤立其中,它们的高度超过长势不赖的茄子、番茄与辣子苗。

万物的内心有时也会充满暴戾,有时也充溢着温情,安静的人如此,一块奔跑的石头如此,旋转前行的太阳亦不例外。烈日下,长时间无雨,连井水也干枯了。我的小菜园里,辣子、茄子、番茄、青菜、韭菜、葱子,都齐刷刷地耷拉着叶子。我想,我栽种了它们,我自然得对它们的生命负责,不能让它们中途一一夭折,使菜园充满绿意,是我的目的,至于吃多少菜蔬,那是其次,隔几天时间,我必须记得它们,趁太阳未出东山或太阳落山时,我用塑料桶,从自来水管中,一桶又一桶地接水,提几十米远,给它们足足地浇灌一次,让它们喝得打饱嗝。蒸发量大,没有水的滋润,它们的生命就得濒临垂危。如此劳动,还可以锻炼日渐走下坡路的身体。

大地上一望无际的深远绿色,是草木们日日夜夜吭哧吭哧地抬石头似的,一点一滴地攒集起来的。

植物界不分阶层,在我眼中,贵贱都一样。如果硬要分的话,那么植物是最靠近民间的事物,我想,它似乎比民间还低一个层次,而在植物之下,就是泥土,再无法往下分出一个更底层的阶层了。生在底层、长在地边的几株茼麻,在大太阳的烘烤下,茎叶仍然婆娑,照常长得绿意葱茏,毫无萎靡不振的迹象。按理说,人活着的目的,就是一场漫不经心而旷日持久的心灵感悟,但是我难以感悟与参透野生植物的身体内,隐藏着何等奇绝的耐旱能力。任凭怎么干涸,土地是活的,有土地的滋养,草木总能很好地生长。

太阳啊,生命全被关进了你的烤箱

汗水已经蒸发殆尽,我热得熟透了

群山的林草变成了燃烧的绿色火焰

湿润的土地深处继续滋润草木根部

夏日阳光的厉害,让人感觉到,生命能在地球上产生、生存并繁衍下来,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偶然间的大事。越是亿万分之一的偶然,便越是奇迹,不可思议的神一般的奇迹。茼麻奇迹般的出现,它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染绿了我视野的一部分。其叶为心形,叶柄较长,十余厘米,主茎秆会在叶柄根处发生微微倾斜,但始终不离挺直的主线。阔叶,是我见到的近灌木植物中叶片较大的植物,有成年女性的手掌大。叶互生,叶缘光滑,叶面柔软。其花色橘黄,花中佳品,甚是好看,绸缎一般,花萼上部裂为五瓣,花梗从叶柄根腋生,亦可再腋生分枝。茎叶全株绿里泛着嫩黄,在我的菜园里独树一帜。走入其中,仿佛进入了阔叶林。

大地之上,万物前行,争分夺秒,均好像遵循着一堆杂乱无章的古老而隐秘的规律,不约而同,变旧,散架,消损,经冬历夏,像草木一样,像我们那些渐行渐远的祖辈父辈一样,亦若现在日趋老态的我。夜幕降临之时,而有月亮的夜晚正相反,我感觉到月亮随时都是新的,抬眼望去,它在山川之上,亮锃锃的,泛着新鲜的银光,不亏不盈的清辉洒满天地,同我小时候初始看见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晴明之夜,月亮跃上东山,整个天地就像混沌初开似的缓缓诞生,夜破壳而出,寰宇焕然一新。对这个变旧的世界,月亮具备了天然的修复能力,归还天地一个新貌。

散步在菜园边,我看见月光中的茼麻,体态娇好,静享着一缕缕月之清辉。

如果宇宙的存在是永无止境的,那么时间存在与否,均毫无意义。如果宇宙的存在有终点的话,那么时间才会彰显出它的伟大意义,即是说时间才会活生生地存在。而且,宇宙只关心自身的是否存在,并不追求意义。意义与目的,是人类精神层面涉及的内容。我们的现实宇宙不可能最终冷寂和浓缩为一点,直至消亡到无影无踪,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时间的久远存在。其实,人类现今抛出关于宇宙来去的任何一个定论,均为时尚早,如果外星人听见,那肯定会笑掉大牙。

时间是虚幻的,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万物内外,单线而生,过去的不再来,未来的还在远方,眼前的却在消失,过去、现在、将来,不可能同时空并存。永远握不到手中的是时间,就像握不住流水一样,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竟怆然如此!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山野放牛砍柴时,燃萁煮豆似的,拨下茼麻的茎皮,搓成长线,把十多枚茼麻的果蓬穿连起来,串珠似的一大串,挂在一丝不挂的胸前,装扮电影《京剧·野猪林》里的鲁智深。抑或挽在手腕上,戴在头上,嬉戏玩耍,好不热闹自在。时光成线性前行,往昔断然烟消云散,只会飘飞在记忆中。幸运的是,人类有记忆。

茼麻没有记忆,茼麻也无悲凉感。茼麻在时间链上不断代,永续着属于自己的文明,企图打败时间的魔咒,它们在大地上毫无意识地生存,其目的与意义何在呢?

茼麻为锦葵科茼麻属,夏秋之际是它的花果繁盛期。叶、果与梢头均覆盖着短短的白绒毛,它有很多别名,磨盘草、八角乌、葵子、野麻、青麻、白麻、孔麻等,指的都是它,地域不同称呼可能不一样,自然其名字就会多起来,大多依其形态和用途命名的。茼麻也具有中药价值,而对于称它为“野麻、青麻、白麻、孔麻”,都有一个“麻”字作为中心词,足见古时人们把它作为纺线一类用途的。野麻与家麻相对而称,是说野麻为野生,家麻得靠人工养护。据说家麻还是宝贵的救荒植物,其麻头可以磨成面,与野葛根差不多。我的家乡称“家麻”的那种植物,家家户户都有一小片,人们精心管护,桃形叶片,宽大,叶缘波浪纹,也属半灌木植物,茎秆绿色,叶面嫩绿色,叶背灰白,茎皮纤维细腻纤细,可以手工搓成细麻线,用于纳鞋底。我小时候,母亲都要挤空暇时间,用家麻搓成长长的麻线,一根又一根,集成数十捆,用笋壳做鞋样,将布票和人民币购回的黑色布料,在煤油灯下熬更受夜,即使纳鞋纳得打瞌睡,也要纳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布鞋,供全家十口人穿,如果家麻不够用,母亲就去野外采割茼麻,它的茎皮纤维做成的麻线与家麻同样牢实。母亲做的鞋,鞋头鞋尾大多绣有花鸟,好看又松软,又耐穿。有了布鞋,夏天时脚掌不会被路面烫伤,冬天时暖和,这全靠家麻和茼麻的鼎力相助。

随着国家三十多年的迅猛工业化,家乡再无人纳鞋,坎上坎下的家麻也隐去了踪迹,成为难以遇见的珍稀植物,然而野生的茼麻继续在山野里、田坝中,开花结籽,摇曳生姿,给大地带来了一抹抹绿意。老眼昏花的母亲已有许多年不再纳鞋,比起过往,现在的生活日用品花样百出,人们也不再需要家麻和茼麻了。

人活着,有时就是依靠历史与记忆活着,才能显现继续活着的意义,当然亦包含把握现实与憧憬未来。我有时想,如果天下人都不张嘴吃饭了,这是多么悲伤的惨事,但如果天下人都挥霍无度,不量财节用,我同样也感到万分地痛惜,有时我看不惯孩子们的那种铺张浪费,这只不过是我这一辈的小心理。看见茼麻,我的思绪微动,茼麻的意义大概如此罢,它会站在某一个地方呼喊我,给我的天空飘来彩云与送来清风。

在夏日,雨水总会有的,夏雨里,茼麻更是风姿绰约。而入深秋,凉风徐徐,细雨绵绵,一切还来不及纪念与怀念,茼麻果实便迅速地转变成黑褐色,其叶失去水分,变得煞白,逐渐凋零成泥,其茎秆缓缓枯萎,辉煌之后的茼麻形容枯槁,其生命悄然地离开了这一年的土地。

它的许多种籽已陆陆续续地播入了土地深处,在慢慢地等候着来年春风的吹拂,拨醒它秘藏的生命密码。慈祥亘古的大自然啊,恩赐给了众多生命那难以破解的生命密码,它才有伟大的智慧与秘而不宣的路径,按照季节的曼妙旋律去一一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