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散文集《耕云种月》,其书名就颇值得玩味。“耕云”是一种境界,而“种月”是一种情怀。在文集的编排上,也可以看出这种境界和情怀所折射的人文品性。“春风”“夏雅”“秋颂”“冬集”,四辑文字,每一篇都自有性情的流露。作者张琳与我同是皖北人;在文集里,张琳对故乡的怀念与留恋,不仅能让我的思绪回到皖北,也能让我们在共通的记忆里完成对乡土风物的再一次追忆。而他用心吟咏的“普洱”,是他工作的城市——第二故乡——所给予他的诗情与思考;在茶城,他感恩岁月的馈赠,感恩生活的哺育,在阅读中提取想象,在想象里达成文字的还乡。
张琳的写作正是传统文人的一种理想化创作:有故乡可供情感退守,有工作可令衣食无忧,有书可读,有书房可供休憩,有精神的寄托,有理想的安放。这一切离不开老一辈的栽培,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同时,他保留阅读与写作的雅好,让文字发出内心的声音。在《耕云种月》中,这份情怀的释放,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窥见古意的绵延。相较于古人对创作的向往,张琳的写作隔空唱和出一种心境,一种书写的唯美与真实的浪漫。
这本散文集我前前后后读了四五遍,每读一次,都能读出不一样的禅意与诗意。当下,自媒体的发达早已消解了我们的注意力:浅阅读取代了深度阅读,电子阅读冲击纸质阅读。而我想说,阅读危机的到来,恰恰需要我们用心去鉴别、用心去审视。我固执地认为,纸质阅读依旧是阅读的核心要义;当手指与书页触碰的刹那,文字的芳香能让一颗阅读的心安宁。眼、耳、手共同作用,完成了对阅读情绪的一次考验。作为时代的一个节点,能够静下心来阅读、写作,本身就是静气的过程。让文字落在纸页上,坚守那份纯真,拒绝时代洪流的冲刷,保留心境的澄明——这一点,又为深度阅读提供了动能。
此番收入文集的文章,大多曾发表于《普洱日报》《淮北日报》等报刊。此次在文集中重逢,属于故友再会。文字存在的意义为何?写作的意义为何?读完张琳的散文,我有强烈的体会:它为读者提供了一面可以照见自身的镜子,不仅映出我们的面容,还映出物是人非中逝去的记忆,让我们重新回味岁月流逝所沉淀的乡愁与思考。
先看“春风”一辑。其文如春风拂面,如春雨润田。一阵风过,我与张琳一道回到淮北平原。他笔下的槐花已开,麦黄杏飘香;布底鞋虽淡出都市,却仍像古董般勾起回忆。虽是“春风”,却带着秋意。我常想,为何离家千里之后,乡愁仍萦绕不去?当我们挣脱母体怀抱、离开熟悉的环境,在异地学习、工作、生活,便如无根浮萍,精神上怅惘而失落,亟须寻到根脉的滋养,亟须在记忆的温情里获得真切,才能用乡情的活水浇灌当下。乡愁是本源,是一切写作的源动能。《一张烙馍卷故乡》《临涣烧饼香》《春来又闻荠菜香》诸篇,借美食唤起故乡记忆,是赤子深情,也是对故土的亲近与热爱。
张琳写故乡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抓住细节、抓住瞬间,让思绪集中。如《麦黄杏》中写道:“杏花的开放时间仅有十天左右,身上厚厚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减退,杏花便开始落下,褪去了春的美丽。不久,便有拇指甲盖大小的小青杏挂在枝头。紧接着,杏树便开始抽出新的叶子,慢慢地由抽出的新节变成硕大的叶子。小青杏掩映在绿叶中间,好像新的生命在颤动,好不诱人。有时禁不住诱惑摘一颗放在嘴里尝尝,涩涩的,酸酸的,眨巴着眼睛,嘴里不住地吸溜,不忍再尝;有时会捡起被风吹掉到地上的杏,杏果肉咬掉,把杏仁用力一挤,苦苦的杏仁汁液便溅得满脸都是,小伙伴们便哈哈大笑起来。”而在《人间至味是家常》中,他写烙菜馍几近写意:“只要我看到母亲从田地里摘回一些油菜苗,我就知道一定是要做烙菜馍。母亲先把青菜洗干净控干水分,切碎拌上辣椒粉和调料,少放些食盐和芝麻油拌匀。然后就开始和面,菜馍多用小麦面粉为原料,少有掺杂面的。事先将面粉调水和得软硬适中,有时还会让面‘醒’半小时以上。面和得硬了,擀起来较累人;和得太软了擀好了也会变形,而且容易粘连,所以和好面是擀的第一步。将和好并‘醒’好的面揉搓成长条,用手揪成一个个馍剂子,然后用两头细中间粗的特制擀面杖擀饼。每个饼直径约二十至二十五厘米,又圆又匀且薄如蝉翼。”
正因细节的加持,文章读来不生硬,反有亲切感。朴素的真情每每让我仿佛回到老家的灶台,看奶奶和母亲为一家人饭食而忙碌。
第二辑“夏雅”中,张琳用笔墨勾勒他在普洱的生活:写普洱、写边疆风情、写在云南的每一天。读罢我深感,张琳是一个热爱生活、懂得感恩的人,对生活的美好充满向往,善于在细节里发现新意,继而写出感受。《小城故事多》《雨落科米谷》《云雾漫山飘》诸篇,若无捕捉细节的能力,便写不出如此动情文字。由此想到余光中在《散文的知性与感性》中所说:“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张琳坦露真情,用心记录感受,让读者在他的经历中重温个体的情感与记忆。对文学的挚爱、对生活的热情、对写作的痴迷,使这一辑文字如雨后清风般舒畅。
我未曾到过普洱,此番阅读“夏雅”,便随张琳笔下的情感路线漫游了茶城,也对这座边疆小城心生向往。《景迈深处有人家》《一盏普洱两地相思》《这是一个有爱的城市》诸篇,道尽作者的深情,尤其是《这是一个有爱的城市》,以诗人视角写出普洱的温情与温馨,下笔真切,用字有力。唯有心怀真情,方能写出如此美的文字。文如其人,张琳正以诗笔践行这一写作哲学。
“秋颂”与“冬集”两辑,更像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感受落于纸上:让行走的心放飞旅途,让阅读的心停驻书页——在俗世中修行。他写草原,写出一种行吟的唯美与浪漫;在《吾家有女初长成》中,可见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深厚情感。读张琳散文,字里行间皆有一份真情与真实。真情难得,真实地坦露更难。近年散文创作领域有“散文可以虚构”之说,我却认为,散文的价值正在于“真”。倘若散文虚构,那与小说何异?许多作者达不到“真”,与其对文学最初的态度有关。巴金说“要把心献给读者”,即写作时不端架子,不高高在上,而真实呈现内心世界与生活态度。作文如做人,生活中是什么样,文章便真实呈现。张琳以“真”贯穿创作,实属可贵坚守。
张琳曾是军人,如今转业地方,却未褪军人本色,反将其融入生活:军人的干练、自律、家国情怀、执着与热忱,在文字中依旧弥漫。他对阅读的痴迷,也唤起我的记忆——物质匮乏年代,系统阅读无从谈起,连环画、小人书成了难得体验。皖北农村丰富的乡村生活,更是一种“大自然阅读”。割麦、拉麦、打场,不仅是张琳的经历,也是我们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共同记忆。在《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中,张琳详述阅读与创作历程:文学之路从非一蹴而就,需漫长积累,也需悟性、天赋,更需赤诚与热爱,坚持与努力缺一不可。
每个人的创作经历都是财富。对张琳而言,这笔财富伴随自我认可。长期伏案,他乐于享受孤独与寂寞带来的宁静,拒绝喧嚣,只愿在安静中孕育思考。文学创作是寂寞事业,唯守寂寞方能收获。我常想象:皖北街头古镇,张琳漫步,思绪万千;每次从普洱回乡,像是了结一桩心事——看麦田、看老屋槐树、喝口子酒,才得心安。而在普洱,他工作生活,疼爱妻女,尽丈夫与父亲之责,感恩生活;暮色来临,伏案写下真情文字。
文字可以通心,如电流般在人心间互动。我在《耕云种月》中读到的是作家心灵的记录。我不仅在读张琳,也在读自己对往事、对逝去记忆乃至对当下生活的感怀。因文学,作者与读者在书中共享文字之美;因文学,阅读变得有情趣。张琳在后记中写下的文字,也引我共鸣——对文字的热爱,使一切爱好高雅。初心是对真实情感的坚守,是以真情文字架起桥梁,抵达澄明境界。寻找这份境界,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