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权
七月初,小暑降临到菜子河流域,除开雷雨天气与开启空调,仲春夏初那温凉之风难在,太阳即以“万物为刍狗”,从一亿五千多万公里的远日点,把逐渐热辣如火的阳光,像轰炸机投弹似的投射到北半球,叫人无处藏身。面对热浪滔天的这个火热世界,元人吴澄并没有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三言两语里恍惚蕴涵着扑面的清凉之风,让人顿生快意,足见其面对炎天的豁达襟怀。
植物们的见解与感受似乎超越了我们人类。比如地锦草,它就需要在这个火热的环境中,感觉才能更好地生长。“让阳光来得更猛力些吧。”这是它们的心声。野生植物非常奇妙,它们在大自然中练就了一套超强的生存本领。柔弱如草,我是不赞同这个比喻的。烈日知劲草。若不承认,那么你像野草一样,跑到室外去,在小暑期间的午后,静静地暴晒两三个小时,仅仅两三个小时试试再说,看草厉害还是你厉害。
我总是苦夏,感谢威利斯·开利发明了空调,更感谢神人后羿射落了九个太阳,为子孙们,只留下了一个太阳普照大地。暑天,仅一个太阳就这么厉害了!
人们不太喜欢夏日闷热的天气,可山野间的亿万草木却欢喜夏日这漫天火辣的阳光,只要东南风带来了足够的雨水,它们定会迎着滚烫刺眼的太阳,在这北半球广大的旷野里载歌载舞,这是属于它们的盛大节日,特别是小暑至大暑期间,大地的物候现象变化迅猛,万千草木奏响了更为繁荣兴盛的欢乐颂。
在菜子河流域,地锦草不是随处都能让人看见的,它是草木中的隐者,丛林里无,在杂草葳蕤处更难见其踪影,而它会深居于山野何处呢?
经过多年的观察,我感觉到地锦草是一种特别喜温、耐旱、耐贫瘠的草本植物,它就乐意暴晒在毒辣的日光之下。“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的时候,南瓜藤耷拉着蒲扇大小的叶子,玉米叶打着卷儿,韭菜叶要死不活,柳叶似的辣椒叶枯萎不堪,茄子巴掌大的阔叶萎靡不振,而深居菜地里的地锦草真正做到了“公子王孙把扇摇”,它反而处于一种若无其事、悠然自得的达观状态,鲜艳、葱嫩,它只关心怎样地匍匐在地面上,静静地生长,把握住自己的终极大事。不管外界怎样风吹日晒,地锦草笃定地守护着自己的繁衍信念。
它孤独吗?它寂寞吗?肯定是我想多了。除开生长在野草抑或庄稼稀疏的地方外,它还可以生长于石缝间、干涸的路边以及无草的沙地上,甚至生长在水泥台阶角落那空间狭小的缝隙中,根插入蚂蚁洞穴般大小的缝隙里,把繁复的茎叶舒展在台阶上,要知道,水泥台阶经过正午烈日的烘烤,那不断囤积热量的滚烫的水泥地面,足以能够烤熟鸡蛋,可地锦草毫无退缩枯败的迹象,仍然如锦若缎地展现着一汪碧潭彩练。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是说人与其文章的风格、思想、精神面貌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见文如见其人。面对地锦草,其实,也可以这样套用过来,说“名如其草”,一点儿也不会错。的确,地锦草的外貌与它的名字,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这种野草的品相,一眼看去,就像是铺在大地上的一片片蜀锦苏绣,色彩斑斓绚丽,地面上仿佛汇聚着缤纷多彩的小水潭,花团锦簇,鲜艳、清澈、明亮,惹人兴高采烈,让人忘记身陷酷夏。
七月初的山野里,少数野草与春天一起不见了踪影,比如点地梅。也有少数步入了夏季,却熬不过酷热时光,正走入成熟与枯败期,比如夏枯草,拖着干枯的身子,在树荫下喘息。然而,很多野花野草是不愿接受菜子河流域季节的控制,它们恍若跳出了四季之外,任着自己的性子生长与休眠,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一年四季,菜子河流域的草木长势旺盛,不可抑制,令山川翠绿生辉,比如一年两生的窃衣,春天枯萎后,在夏天开始着第二次生命轮回,摇曳着翠绿的身子,开着清秀洁白的小花。
绝大多数野花野草,不会像小麦、玉米、水稻、大豆之类的庄稼那样,庄稼的种子一经成熟,完成了这番伟大的事业之后,茎秆随即枯萎,快速地宣告这一任的生命轮回工作全面结束,而野花野草之中,比如紫花地丁、白茅,在四五月间扬花结实之后,会继续生长,抑或其苗株继续青葱,抑或其长势更加地风生水起,它们继续酝酿夏末秋初新一轮的开花结实,它们在炎天火热里营造着遥远的秋日梦境。人们讨厌凄切萧瑟的秋日时光,那冷雨绵绵、西风扫荡、黄叶满地的情景,令人情绪低落,但对于这个热风四起的时日来说,那却是一种不可获得的令人渴盼的梦幻佳境,除开人们利用空调制造舒适的室内小气候在外。
是的,与人类的处境一样,所有过去、现在、将来的草木,都不可能同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在时空的链条上,看不见往者,也难见未来者,茫然、落寞与孤寂,怆然四射,但它们是否摒弃了如此的千年浩叹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枯萎与感伤,只是一朝一夕无常发生的事儿,没有什么神秘的。喜温的地锦草为大戟科大戟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发祥于春天,兴盛于夏季,它一往情深地紧跟充足的阳光与丰沛的雨水,花果期五至十月,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面对自身的兴衰荣辱皆不悲不喜。
小暑期间,每天早晚一段时间,天气略显些许凉意,可是,一到午饭过后,至下午五点,这段时间是绝对不能出门走入旷野的,即使山野有荫翳蔽日的密林庇护,群山裹入性子暴烈的日光中,四野热得令人发疯。就是在早晚时间,缓步山林、亲近草木、享受林中清凉,那也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当你刚刚蹲下身来,就着马鞭草、金钱草、龙牙草,观察它们的长势,汗流浃背地获取它们的玉照,而那些花脚野蚊、无名的嗜血小飞虫,不管你姓甚名谁,俨然像一架架隐形战斗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你裸露的腿上、额头、脖颈上,擦满手脚的驱虫药一点也不管用,蚊虫们疯狂而愤怒地汲取血液,在不知不觉中给你留下一处处奇痒与无名肿痛,这一定够你享受好几天的。对嗜血者,我并不缺乏愤怒,然而毕竟束手无策。
一个没有在盛夏的旷野里徒步穿行的人,是不了解日光的厉害。大热天难以进入山林,那么,我便可以就近关注一下长在房前屋后的地锦草。地锦草不畏惧人类,看样子,它似乎擅长于与使用除草剂的人反复周旋。要知道,在野草面前,除草剂可从来不会失效。“大隐隐于市”,地锦草不愿意离群索居,它就是要居住在喧腾的地方,紧挨人类。在我的小菜园里,在我的小棚居院落里的水泥台阶旁,这些声光旖旎处,都会有它们的身影。我自然舍不得用手拔除它们,更不会使用除草剂扫射它们,它们的美丽吸引着我。
在地锦草花开时段,端来一条小凳,放在台阶上,坐下来,我可以慢条斯理、反反复复地观看它的长相,翻动它光滑的茎叶,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甚至掐断它的一根藤蔓,那奶白的汁液立即从茎叶断裂处喷涌而出,如此折腾,它也不会生气。其叶小如豆,对生,叶面绿色,背面淡绿或淡红色。一株地锦草可从根部孽生出四五条茎秆,紧贴地面,匍匐蔓生,纤细秀气,柔软弯曲,一般不会长得太长,十余厘米,茎上还可腋生出许许多多的短小茎蔓,交错不休,红红紫紫,在地上密密地描画出一帧色彩繁复的图案来,仿佛一朵盛开的水上彩莲。若不仔细观察,是很难看清它那密密麻麻的小花的,花序单生于叶腋,花色淡黄,点缀在红茎绿叶间。蒴果卵球形,用指甲挤开,含着三粒细小的种籽,晶莹剔透,如一粒粒小冰晶。
地锦草正是这样,不断给大地纺织着绚烂如霞的锦缎。之所以祖国大地有“锦绣河山”之称,原来都是因为有像地锦草这样的万千植物所装点,并日日翻新。
人生在世,深入高山峡谷,不厌其烦地探究万千草木,欣赏它们的姿容,体悟大野里风吹草动、莺歌燕舞、花开花落、雪飘霜降,漫观山河之锦绣、星月之浩渺,不亦说乎?
自人类自我醒悟意识萌生以后,面对苍茫的大地星空,似乎在一夜之间,人类大脑便开启了思考与探究宇宙意义与生命意义的机制。我相信宇宙总有自己永恒的修复能力。现代天体物理学认为,星星总有熄灭的那一天,宇宙在永远之后则有寂灭的那一瞬,时间、空间与物理规律均会失效。而我私下认为,宇宙即使寂灭了,但宇宙还是存在,只不过存在的形式不同罢了,它的时空不会凭空湮灭到无影无踪。对于我这粒微尘般的且认知范围极其有限的个体生命来说,我无需讨论和思考这个深奥而缥缈的问题,去自寻烦恼,亦无需在深远广大得毫无边界可言的宇宙面前,去自找没趣。
面对浩瀚的宇宙万物,即使到了当今时代,人类的视界似乎已达到了很了不起的地步,但我们毕竟只看见和利用了万物的一些现象,宇宙无尽头,人类探索宇宙本质的道路,终将永无尽头。
宇宙有一万亿种可能,需要肯定的一点,即使那种寂灭事件的可能出现,也将是遥远到永恒。退一万步说,即便宇宙最后熵增到一颗微粒也不剩,时空完全湮灭,现今的人类也还是需要按照现实宇宙规律前行。万物都是宝贵的,每一株植物都值得我耗费许多时间去探寻与认领,当然我也只是为了兴趣,只是为了敬重,对我个人来说意义仅仅如此,但植物们所携带的全部的生命密码,永远值得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去不断地深入叩问。
在大地上,无数的动植物就是基石、车轮抑或履带,它们抬着人类、护卫着人类一路前行,人类由此才会有不断地进步,才会创造出这璀璨绚烂的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