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富
此行的目的地,是我的故乡,腊月山村。该村,位于丹巴县半扇门镇。
我在这里念完小学,之后,到村外十余里的县上念中学。中考结束后,由于没有考上中专院校,只好回到村寨务农。
村子在山坡上。山脚下有一条河流,因其发源于小金县境内,因此称其为小金河。河水并不大,冬日里大片的河滩裸露在岸边,有的地方可以趟水过去。到了夏日,河水暴涨,一根根原木漂浮在河面上,向着下游漂去。有时,这些原木停留在河流的中央。这时,管理水运的工人乘着橡皮船,提着一端有铁质尖嘴的长木棍,来到这些原木旁。因为这种工具形似鸭子的嘴,因此被称为“鸭儿”。工人们挥动手中的“鸭儿”,将铁质尖嘴用劲插进原木,利用水流的冲力,将其再次拖拽到河水中。这成为一道风景线,每一天,村里的人们都要花费大量时间看水流中水运工人们挥舞“鸭儿”拖拽原木的样子。
村寨四周都有高大的树木,可以供人们砍柴烧火取暖。村寨里,有大大小小的地块。地里可以种出玉米、大豆等。土地以黄泥为主,看着贫瘠的土地,我有时想,这些地里,即使种下金子,也绝不会开出金色的花朵来。
在家乡两年以后,我实在耐不住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于是,再次回到校园。经过一年的努力,终于考取了师范学校,从此算是跳出了农门。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间,我一直游走在县域境内的其它乡镇小学,看到他乡的变化,这时,总会想起故乡的山山水水。
其实,十几年间,故乡也一直变化着。
今年五月,我和妻子因为老家有事需要去办理,于是,驱车回到村寨。我们在村寨旁的一处小山包停下车,站在山包上极目远眺。眼前,是一大片树林,过去的田坎早已没有了踪影,仿佛这里原本就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山林。其实,三十年前,村寨里除了有几棵核桃树和一两棵柏树以外,就是一台台梯田。那时,只要一下大雨,由于没有植被保护,一会儿功夫,田里到处都有小股的水流动。最后,汇集到一起,在田间地头肆意流淌,如猛兽般汹涌而来。
我和妻子所站的位置叫“巴度”,这里有较为平坦的土地,这对于地形以山坡为主的故乡而言,着实难得。这片土地由于水涵养量高,日积月累的肥土在这里沉积下来,相较于其它地方,较为肥沃,素有粮仓的美誉。站在这片土地的田坎边,可以俯瞰山脚及山腰的美景。山脚,小金川河曲曲弯弯,沿着山脚缓缓流淌。河岸旁,只要有平整的地方,都有村庄。再往上,顺着山脊,一座座白藏房散乱的排列着,每一户人家之间,阡陌相通,这些山道就像是细小的毛细血管,将这些藏房串联起来,形成“之”字形,蔚为壮观。而这座山包以上,青山泛绿、云朵吐白,令人心旷神怡。这座山包下,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这里就是我生活了二十余年藏语称为“德圣巴”的老家。此时,我家门前的两棵杏树上,杏子早已熟透,满树都是粉红的颜色,仿佛满树不是果子,而是满树的杏花在春夏相交的季节里竞相开放。从城里专门赶来吃杏子的人们,忙着在杏树下捡拾熟透掉落在地的杏子。而一些摄影爱好者则站在村寨旁的制高点上,拍完杏树,再拍藏寨、绿树、田野,忙得不亦乐乎。眼前,这一座锁在深山里的村寨,仿佛一直都这样热闹着。
再往上走,路开始变得平缓了许多,在一座山脊上,十几座藏房散落在绿树之中,这里就是格达寨子。
格达寨子与甲布山寨就在一座山脊上,只是甲布寨子要比格达寨子高了许多。站在两座寨子中央的山梁上,可以看见两座寨子里的袅袅炊烟,也能听见寨子中鸡鸣狗吠之声。
我与格达寨子里的几户人家都有亲戚关系,有的还是我的本家。居住在这里的央忠是该村寨的四职干部,他告诉我,几年前,格达寨子里建档立卡户有四五户。为了让他们早日脱贫,村“两委”为几户贫困户量身定做了扶贫帮扶计划,几年间,他们乘势而上,勇毅前行,早已实现了脱贫。
走进村寨里,我来到贫困户多吉家中。他拉我坐在藏桌前,端出奶酪和牛肉干让我品尝。多年前,多吉在一次外出务工时不慎从楼顶摔落下来,从此以后,落下了病根,行走时离不开双拐。如今的他,在自家的田地里种植了几百棵美人脆,年收入达到四五万元,真正实现了“两不愁三保障”。我嚼着奶酪,满嘴都是奶香味。我为多吉能过上好日子而打心眼里高兴。
村东头,有一棵高大的高山松,树旁,有一座五层楼高的藏式民居,大门上悬挂着“五星级文明户”的牌匾。走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场院。聂热卓大嫂见我走进来,热情的邀我进屋喝茶。客厅里,一台五十英寸的电视悬挂在墙壁上,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放置着藏式三联桌。桌子上,放着几盘可口的点心。喝上一口喷香的酥油茶,再闭上眼,感受着农家的静谧与安逸。
下一站,到甲布山寨去。
甲布山寨与格达梁子相邻。寨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已有三百多年的树龄。寨子上方的“巴古”是腊月山村所有寨子中海拔最高的地方,每年的正月初八日,腊月山村寨中的男女老幼都要来到这里,进行祈福活动。村寨中的小伙姑娘用手机拍下这里的美景及人们跳锅庄的场景,放到网上,使之成为远近闻名的 “网红打卡地”。春节前后,每一天都有游人来到这里拍照留念。
在寨子中,我遇见了阔别二十余年的童年玩伴热古。热古比我年长两岁,小时,我俩曾在故乡的村办小学校里上了四年学。那时,从甲布山寨到学校要走上十几里的山路。由于路途遥远,上学时需要带午饭,中午就在校内啃几口冷馒头充饥。下午时分,走到半途,肚子饥饿难耐。为了应对途中的饥饿,我和热古商议,决定在路旁的松树上建造一座鸟窝状的歇息之所。早晨途经这里时,将馒头分一半藏于其中。只是,由于山间多乌鸦,且乌鸦善于观察,知道我俩在此藏有食物,待我俩离开时,便捷足先登,将食物洗劫一空。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作这样的蠢事。
二十年前,热古只身一人远走西藏,期间干过保安、推销员和酒店服务员等工作,但种种原因终一事无成,而后返乡成为乡间的笑柄。后来,热古当上了小包工头,有了余钱后,进军餐饮业,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我和他走在熟悉的乡间小道上,看着彼此脸上年轮留下的痕迹,都相对无言。在他家的老宅前,我们停下脚步。这座老宅占地约三四百平米的样子,四层高的藏式民居门窗早已破败,用石头垒砌的墙体有一部分已坍塌,只剩下主体建筑还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矗立在那里。院门口的那一棵野杏树没有因为主人的离去而枯萎,依然枝繁叶茂。热古掏出手机,提议在此合影留念。我不禁感慨万千,从前人气旺盛的老屋,现在成为了我们眼中的一道遗产风景。
热古告诉我,十几年前,由于山体位移,使得老宅墙体出现多道裂缝,只好另寻房基,修建一座新宅。在他的指引下,我俩来到他的新宅。此时,新宅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摆放着几张桌子。走进大院,客厅里装修极其华丽。墙面上画着寓意吉祥的吉祥节、宝瓶等图案。房屋内,摆放着做工考究的藏桌,藏桌旁放着真皮沙发,现代和民族气息交织的装修风格扑面而来。
此时,热古的母亲迎了出来,热情地让我坐在沙发上。老人告诉我,他们家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她舍不得老家,所以一直在此居住。“过几年,等我走不动时,就只好进城了。”老人的眼中闪动着泪花。这泪花里有对过去的怀念,也有对故土的不舍之情。
从甲布山寨下山,水泥路上,车来车往。“再过一两年,他们这个村寨都要整体搬迁到河谷地带去,到那时,这里就很难再看见车辆了。”一位同行的大叔告诉我。
下一次来,这里或许成为另一种风景线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