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富
推开清晨的院门,一朵梨花的白让我惊喜。
“哇,梨花开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喊了一声,是为告诉在灶房里忙做早饭的妻子,是要把我发现的这个春天里的第一缕惊喜也传递给她。
我的家乡是金花梨之乡,院门旁边站立着一株父亲亲手栽植的金花梨树。父亲多年前已离世,我就把这株梨树当作父亲的化身来呵护,每一年看见它开花,我都当作父亲在开心地微笑。现在,又到春暖花开时,它的枝头上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蓓蕾,并绽放了第一朵花。
一朵梨花的盛开,是春天举起的一面旗帜,身后紧跟着是一树梨花的盛开,是千万朵梨花的盛开,是一整个村子梨花的盛开。
从一朵梨花开始,很快,梨花的白就会淹没我的村子,吸引来络绎不绝的游人,成为他们眼中的风景。而他们和他们手中的“长枪”、“短炮”和手机,又会成为村里人眼中的风景。
从一朵梨花的白,我突然想念川西高原稻城亚丁景区售票厅旁边的一个叫仁村的村子的那株梨树,不知它开花了没有?
我想念它,是因为它是整个仁村唯一的一株梨树,不像我的这个成都平原边沿的丘陵小村,满村都是梨树。
我想念它,是因为还想念着它的主人——仁村的村支书同扎桑登,他是我见过一面就终生难忘的人。如同他家那棵梨树上结的梨,吃一次也终生难忘。
仁村,多么具有华夏历史文化底蕴的村名,它是稻城县亚丁景区的游客接待中心所在地。仁村在亚丁景区的口子上,是进入景区的必经之地,也是最佳的出发地。因此,仁村自然而然成为游客们最佳的留宿地。仁村的民宿产业也因此红红火火。
我到仁村,是为采访那里的乡村生态旅游发展。
那是2020年10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十一长假刚过,景区的游客量已明显减少,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们的车子没在亚丁游客中心停歇,顺着油路往里面开。很快,上坡路的左边出现一条岔道,路旁立着一块预制板路牌,上面写着“仁村”二字。
坡不长,也不陡。车子拐上坡,就是一个浇筑了混凝土的大坝子,坝子右边矗立一栋藏式风格建筑,房屋有三层。二楼的雨棚上方嵌着“风马谣精品酒店”七个白色大字。
大坝子是停车场,足可以停放三十多辆小车。但此时的坝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的一辆车和一株挺拔的枝繁叶茂的树。树干有海碗口粗壮,树冠撑开如一把巨伞,枝叶层层叠叠,茂密得漏不下一丝阳光。叶子像我家乡的梨树叶,但又有些差别,细看,那些叶片缝隙里还结有果子,密密麻麻,如悬吊的铃铛,拳头大,碧绿,圆留光滑,像梨又像青苹果。
到底是梨还是苹果?我仰头望着,猜度着,摸出手机拍照,想发照片到万能的朋友圈,让朋友们帮我辨别。
高原的阳光从西边斜射下来,晃得我眯缝着眼,镜头逆光,我挪动脚步寻找角度。刚拍了一张照,整个树冠就晃动起来,接着听到地上“啪啪啪”地响了几声。
瞬间,树冠又停止了晃动。
我把仰视的目光收回来,正奇怪树怎么会突然晃动起来,一双瘦长的手捧着三个刚从树上摇落的青果子递到我面前,说:“藏梨,熟了,好吃。给你尝尝。”
藏梨?原来真不是苹果。
我的面前,已然站着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瘦高汉子。他穿着一套褐色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衬衣套一件低领针织线衣。虽然看起来近六十岁了,人却精神得很。从他说话的语气和黒瘦的高原红脸上,我认出他是个康巴汉子。
刚才,我看着树子发呆,又仰头拍照,一定让他误会了,以为我想摘梨吃,而他知道枝丫修剪得高,伸手摘不到,才抱着树摇动。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同扎桑登,是仁村的村支书。他友好地笑着。
这不正是我们要采访的对象吗?我心里闪念了一下,忙伸出手与他相握,招呼道:“你好,桑登书记。”
我不客气地从同扎桑登手中拿起一个梨,说了声“谢谢”,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大口,脆,甜中微带一点酸,水分足。也许是高原上阳光充足,比我家乡的金花梨香甜味更浓。
“好吃,这梨。”我嘴里嚼着梨,发声有点含糊,还举起剩下的半个梨晃了一下。
“把这两个也拿着吃了。”他的手还伸在我面前。
我又拿了一个,说:“够了,吃不下了。这是你家的梨树吗?”
“是哦。这是我们仁村唯一一棵梨树。”说着,同扎桑登的目光望向村外,那是进出仁村的山口。他跟我讲述着这棵梨树的来历:“以前,我们仁村没有梨树。二十六年前……对,就是二十六年前,那时,妻子怀上大女儿,嘴馋,想吃水果,我就步行到30多里外的错顿村去买。那个村子产梨,好吃,远近闻名,但是那时交通不便,外面的水果运不进来。我买了十斤梨,又买了五棵梨树苗。想着,妻子再怀孕,想吃水果就不用跑这么远的路去买了。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把背包里的梨给妻子吃,自己抹黑把五棵梨树苗栽在房前的坡地的地埂上。后来,就唯独活下这一棵。”
他说的坡地,就是我们当时站立脚下的停车场。
同扎桑登说话时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微笑。我知道他是为自己能栽活村里这棵唯一的一棵梨树而自豪。他又指着“风马谣精品酒店”说:“这栋房子是我家的,以前自己开民宿,每个月能挣七八万元,旅游黄金期一个月能挣十万元,都是毛利。我们不太会做经营,2018年承包给德阳过来的一个老板,三层楼900平米,一年租金40万元。”
“40万元一年?”我听得目瞪口呆。
他说:“我家的租金只是一般般,我们村最高一户,一年租金是80万元。”
说着,同扎桑登书记就热情邀请我们进他家去坐坐。他指着停车场西边一栋还没完工的三层框架房,说:“原来的房屋租出去了,这是政府给我家新规划的住房,全村出租户都享受这个政策。上面两层已经装修好了,我们自己住。等下面装修好了,还是出租给德阳那个老板,他已经给我交定金了。”
我们上到新房的二楼,屋内客厅的装修和摆设,是纯藏式风格。地面铺设着浅棕色的原木地板,墙壁壁柜是米黄色的实木板,大客厅的中间安放着一个五六米长的大型实木长方形条桌,上面和四周壁柜都摆设有各种我叫不出来名字的藏式器具,分别是银器皿、铜器皿,还有木器皿。
我刚坐下,同扎桑登的妻子就提来一壶冒着腾腾热气的酥油茶给每人倒了一碗,又端来核桃、葡萄干和一小篮子棕褐色块片。这个我不认识,问桑登书记,他说:“这个就是外面梨树上的梨子,切片晒干才能保存。尝尝,好吃。”
他的妻子穿的是湖蓝色藏族民族服装,头上包着头巾。她跟我打招呼时说的是藏语,我没听懂,但从她慈善的微笑中我猜到她是在问我好。我也笑着说:“你好,大姐”。
我喝了口久违了的酥油茶,将一块干梨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我说久违了,因我学会喝酥油茶,是十多年前在西藏打工。
我是第一次品尝干梨片,也是第一次知道吃不完的梨还可以切片晒干吃,还是梨的味道,甘甜微酸,比鲜梨的味道却淡了许多。我的家乡盛产梨,但吃上干梨片还是头一遭。
边喝酥油茶边吃同扎桑登书记给我剥的核桃仁,边听他讲他家的故事和仁村的故事。
同扎桑登今年57岁了,家里现有7个人,他、妻子、两个女儿和她们的爱人、一个外孙女。大女儿在“风马谣精品酒店”上班,当吧台收银员,小女儿在亚丁景区管理局上班,当会计。说起过去,同扎桑登十分感慨。他说他的爸妈过去都是“讨口子”,没房没土地,解放后才在仁村分到土地,结婚生子。仁村以前特别穷,现在村里40岁以上的人都没读过书。他也是一样,只读过扫盲班,就成了村里的文化人,他喜欢学知识,藏文、汉文都喜欢,都自学。最先当村里的记工员,后来又当村主任。再后来,入了党,1995年开始当村支书到现在。
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向他翘起大拇指,说:“你的汉语说得很流利啊。”
“我还能用汉语写报告材料呢。”同扎桑登笑着说,笑容里几分腼腆,几分自豪。
从同扎桑登交谈中,我知道了仁村共有519人,89户,56户农户的房屋出租给了外地老板开办民宿,租金一年合计有1400多万元,每户平均25万元。其余33户农户,有的自家在开民宿,有的刚把房屋装修好,正在寻找商家。
真是让我羡慕得不要不要的,不知外面人知道了仁村人的富有,会有多少人眼红现在的仁村。
正在我惊叹不已之时,同扎桑登书记却突然叹息一声:“今年受疫情影响,上半年游客稀少,租房开民宿的老板整天愁容满面。房租这么高,我也替他们心焦。其实,也是替我们全村几十户出租户心焦。你想嘛,如果老板的民宿开不走,退房不再租,我们的房子就不值钱了。有老板已经提出退租了。我便组织大家开了个会,我主动提出,房租40万元以上的,减30%租金;房租40万元以下的,减20%租金。这是我想了几天几夜想出的应对策略。”
同扎桑登一提出建议就得到农户和老板们的一致认可和赞赏。他说:“坚守到七月,游客开始回升,老板们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我问同扎桑登书记:“怎么想到主动提出减少房租?”
他憨厚地笑着说:“其实我们与老板都是命运共同体,遇到困难,要共进退,同患难。”
同扎桑登书记的话让我惊讶,我惊讶他居然有这样宽厚大度的胸怀和高远目光,居然把“命运共同体”与村民和老板的利益、全村发展联系到一起。
离开的时,我把同扎桑登给我的那个像苹果一样的梨子带回了德阳老家,问妻子这是啥果子?她的回答果然没出乎我的预料:“苹果嘛,拿我当小孩嗦?”
我让她尝尝。妻子咬了一口,一下惊讶了:“咋是梨子?这梨,真甜。”
看着家门口这朵已经绽放的梨花,我回想着仁村同扎桑登家的那棵梨树和树上的梨,竟忍不住悄悄地笑了。我的脸,一定也灿烂如一朵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