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和
●锅碗瓢盆交响曲
欢迎你们,亲爱的兄弟部队的战友们!
原来欢迎词是我自写自播,可是我五音不全,四川骡子装马叫,用川谱播出的欢迎词并不叫好,兵站的战友说:“你播的音好怪哟。”可这天播出的欢迎词让人惊奇。几个在开水房打水的汽车兵,拧开龙头接水时,居然驻足观看挂在杨树杈上的大喇叭,听得出神,忘记了关龙头,把开水扑洒一地。他们想不到兵站还有如此动听的声音——那是甜如清泉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很有磁性。他们忍不住问兵站锅炉房的烧水兵:“你们兵站有女兵?”“没有女兵为什么有女声播音?”他们想不到这是我托人找到县广播站女播音员帮忙为我们录制的欢迎词。
50多年前,当时稀少的“巴本锅”在我们兵站安营扎寨。何为“巴本锅”?法国有个名叫丹尼斯·巴本的物理学家,也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机械师。在攀登一座大山露营于山间时,他燃起篝火,用随身携带的金属锅熬牛奶和煮洋芋。他发现牛奶煮了很长时间,而马铃薯却煮不软。他带着这个问号,用机械师的脑袋去揣摩其中的原因,结合已经证实的高山气压比海边低的理论,在实验室里做了一个怪锅:锅有内外两层,内层放要煮的食物,外层是密封的,锅盖是特制的,以控制气压。这是世界第一口高压锅,又叫“巴本锅”。这是1681年发生的事。
现在高压锅在我国早已进入千家万户的生活,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却少之又少,而进入兵站厨房更成为一件新鲜事。在灶台安好四口高大粗壮的高压锅后,炊事班的战友们把它当成亲儿子看护,每次用后就会把它擦得晶光闪亮,无论煮饭、炖肉、蒸馒头都用此锅。这次进站车队报了病号饭,想吃鸡蛋面条。用大高压锅煮,显然锅大面少,不好煮;用平锅煮,煮的面条要么夹生,要么成粥。炊事班长艾学文说:“用小高压锅煮,昨天从仓库领回两口小高压锅,班里用它煮过一次稀饭。用它煮面条,是件新鲜事。”其他炊事员没用过,也不知怎样煮。艾班长说:“我来试试。”高压锅放在铁皮火炉上,钢炭火烧得很旺。水开了,下了面条,盖上盖。锅盖气阀跳动,白色的雾气“嘶嘶”地叫,叫得大家心神不宁,仿佛那气息一步步逼近,压在自己身上。煮的时间到了,端到锅灶台边的水龙头淋水,气阀不跳了,不吐气了。拧开气阀冒,也不见气阀吐气。于是他一手握锅柄,一手握把转动盖子,还没拧开,只听“呯”的一声响,锅盖腾空而起,撞到艾班长的前额,鲜血“哗”地流出来。溅出的面条扑满他那白色的工作服。有的战友要扶他去医务室,他推开他们说:“我自己去,你们再煮病号饭,还用高压锅煮,要让车队战友满意。”
当时警卫班战士彪娃在场,目睹此情,随口说了顺口溜:
“人活二十三,只见高压锅煮稀饭。人活二十三,没见高压锅盖飞上天。”
●兵站之夜
吃过晚饭,收拾完餐厅厨房,高原天空的夜幕早已垂下,掩盖着小城的寂静。兵站内的兵站会议室早已亮起了日光灯,坐于室内的兵站兵们打开书本开始学文化——兵站的文化夜校又开课了。按照当时部队要求,为向“四化”进军,需要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兵站指导员文化不高,热情却盛,脑袋一拍,就办文化夜校,指定我为夜校老师。我无知就无畏,给大家开设了语文课、数学课和唱歌课。所谓唱歌课,就是教大家学会由总政向全军推广的二十首军旅歌曲。数学、语文课本是总政编印的。兵站会议室在兵站内的一处小院内,平时小院很静。这天夜校下课,大家洗漱完后就上床睡觉,只是感觉天气很冷,脚也睡不暖和。刚眯上眼,指导员就进入各班寝室,对那些兵说:“快起床!”士兵们揉揉眼,不解地问:“干啥?我们刚睡着。”指导员说:“你们还没冷醒吗?天降大雪,把老子冷得上下牙齿打架,浑身像打摆子发抖。”
大家钻出被窝,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上各自岗位。炊事班走进厨房,勤杂人员、接待人员走进值班室,整装待发。厨房已是热气腾腾,改进后的炉灶早已烧起旺盛火苗,两口簸箕大的铁锅里熬着的热汤窜出香辣热气,锅里正熬着胡辣汤。汤里早已下了不少花椒、海椒、胡椒,灶台边站着雷副站长,正指挥着几个炊事员在菜墩上“砰砰”地剁着肉粒和葱花。按中医的说法,胡辣汤可以驱寒保暖。兵站过往人员宿舍住宿条件差,住连通铺,室内无取暖设施,也无烤火的火盆、钢炉。这年大雪来得早,把那天住进我们兵站的汽车兵冻得睡不着觉,起身在室内跺脚、练小跑。兵站决定烧几锅胡辣汤送到过往人员寝室。送汤到寝室由指导员带队,共6个士兵:3个士兵组成一个小组,两个兵抬着一个大锑锅,一个士兵端着碗,先走进车场边的汽车兵宿舍。指导员敲开宿舍木门,士兵将一碗碗热汤送到汽车兵手中。给汽车兵送了汤,再送其他住站人员。军地零星住站人员,大多是随车队入站,住的地方是一栋三层小楼。二三楼是住宿房,一楼是接待室和杂物间。接待员知道随车队住站人员有多少,住哪层楼、哪间房。他带着送汤人员送汤,连同兵站的热情送到每个房间。
收拾完锅碗瓢盆,大家刚睡下不久,兵站停车场响起一串串急促的哨子声。谁在吹?天这么晚,这么冷,还要乱吹哨子?我拉开灯,迎着风开门而出,循着哨声跟去。刚跨出兵站内的小院,碰到兵站游动哨,赶紧问一句:“谁在吹?”回答是汽车兵。“为啥?难道是天冷睡不着,无事找事?”在猜疑中,一个个汽车兵从各自门洞走出,在坝子排队集合。我小声骂了一句:“妈的,这么冷的天,搞什么紧急集合,难道就不怕高原反应?”
回到寝室,刚躺下不久,又听急促的敲门声。我问询:“谁呀?”回答的声音有点大,有点急:“快开门,快放紧急集合号。”从声音知道,门外是指导员。我来不及穿衣服,趿着鞋子,拉开灯,拉开门。指导员说:“放号,集合,追查坏人!”他手里拿着一张便条,说:“谁写的?把它找出来,老子要收拾他。搞得兵站鸡飞狗跳。”我弄不清他发脾气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张便条写的什么,就想知道什么事情弄得指导员发大火,就想打破砂锅问个底,问:“这么晚了,还搞演习?”他说:“我搞什么演习?我追查阶级敌人。”这一问,倒追出了指导员的底,他说:“今晚是哪个要写个条子去吓女娃儿,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我不说什么了,一边放号,一边穿衣着装。紧急集合号不是电影电视中由号兵屹立某个山头,举着军号,对着远方“嘀嘀哒哒”吹响;在兵站是放号盘,通过电唱机把号盘上录制的号声传到架在杨树上的高音喇叭上。军号就是命令。一会儿在白杨树下就站起了几十个军人。全站官兵整好队,肃然屹立,听指导员发号施令。他拿着纸条在寒风中晃了晃,说:“这是哪个写的呀?想当流氓呀?”他发了一阵火后才进入正题,说一位姑娘乘军车来站里住,晚上回到寝室,发现不知是谁写给她的纸条塞进了她住的房间,写的内容大意是说:“晚上大家睡觉了,我来找你。”姑娘怕那纸条会变成定时炸弹,不敢睡觉,就把纸条交给车队领队。车队领导当然生气,连夜吹号集合追查坏人。但没有查出,于是找兵站指导员,查查兵站。这个姑娘是随车队入住兵站的,有几分姿色,当她走到开水房打水、走进饭堂吃饭时,吸引着一串串火热的目光。“万绿丛中一点红”,是有美感的。美可以欣赏,但不可以强占强夺。这个道理谁都懂。兵站官兵也懂,对那个暗中想占有美的人咬牙切齿地恨。但并没有人听从指导员的号召走出列主动承认,进而坦白从宽。于是兵站人分成三组人马分头追查:一组炊事班,二组警卫班,三组勤杂组。指导员坐镇站部等候结果。站部就是我的办公室。十多分钟过去了,还是无人来坦白。指导员对我说:“把心得体会文章找出来。”他说的“心得体会”是最近政治学习要大家写的学《毛选》第五卷的心得体会,收上来后放在站里的文件柜里,文件柜就放在我的房间。于是我和指导员及后进来的其他站领导一起对照便条笔迹与心得体会文章相对照,就像电影电视追查暗藏特务一样神秘细致,很快大家不约而同指向一个人——小向。
我们没有像抓到大特务一样兴奋,只有一声叹息。
兵站终于安静了。
我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猜想着这件事的结果。我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写那张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