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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1日

厨子

◎黄孝纪

红白酒宴上的十大碗,曾为无数乡人所津津乐道。

旧时故乡一带,但凡做大酒席,按照主家的经济能力,通常会选择不同的档次:银鱼席、墨鱼席、海参席。银鱼席最经济,海参席最丰盛。故乡地处内陆偏僻山区,远离大海,而这些酒席却都是以珍贵的海味命名,听起来就显得尊贵而美好!

事实上,自一九八〇年代到一九九〇年代,故乡人家做酒席,罕有兴海参席的。我们当地的乡村名厨庠金老师曾说,他做正厨的二十多年间,唯一做过的海参席,是我们村的兽医仁生家娶大儿媳的那次,而且那碗招牌菜也是以鱼翅代替海参,并没有用到真正的海参。就我个人的亲历而言,虽然从童年起就经常耳闻这些美好的酒席名称,但及至我青年时代,也没见过真正的银鱼和海参,只有墨鱼偶尔在酒席场中能够吃到。

银鱼席盛行于一九七〇年代,那时还在大集体时期,故乡人家普遍经济贫困。银鱼席的十大碗,通常以素菜为主。第一碗必然是烩菜,白菜丝、萝卜丝、豆芽、粉丝、豆腐丝之类的大杂烩,面上盖一点小肠丝或蛋花丝代表银鱼,吃酒席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银鱼席。银鱼席仅有三个荤菜:一道大肉,我们俗称庞屯(方言读音,一种油炸的方正大肉),一道油炸肉丸子,一道油炸草鱼。第六道菜上大肉,第九道菜上丸子,最后一道草鱼是圆席菜。

进入一九八〇年代,随着分田到户,农村百业兴旺,经济逐渐向好,烧砖窑、建新房的人家日益增多。这时候的故乡,酒宴便多了起来,除了传统的讨亲酒(娶媳妇或嫁女的喜酒)和白事酒,又增添了烧窑酒和新房落成的落水酒。酒席的档次,则以墨鱼席为主。

墨鱼席同样是十大碗,相比银鱼席,多了几道鸡、鸭、猪肚之类的荤菜,更体面,更丰盛了。第一道招牌菜,便是墨鱼瘦肉汤。我对其中一道名为“蒸三厢”的好菜,至今印象深刻:那么堆得老高的一大碗,是大块的肉、鱼、翻皮豆腐混蒸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切成叶片状的蛋花卷片,香气浓郁,好看又好吃!

在我们村,大凡办大酒席,都是放在黄氏宗祠。这里有上中下三个厅和两个大天井,场面宽阔,单独一个中厅就能摆下二三十桌,无论多大的酒席,这里都足够容纳得下。厨房与宗祠一巷之隔,是我儿时上学的一间旧教室。在这间厨房里,本村的孝端、志雄和邻村的庠金等人,经常被邀请作为正厨,操持一场场酒宴。他们的厨艺,主导了一方乡土的独特口味,赢得了广泛赞誉。这之中,作为乡间厨子,庠金在故乡一带,又是最知名的。

庠金是羊乌村人,与我们村相隔二三里,在大集体时代,同属于羊乌大队。就血缘而言,羊乌村的祖先出自我们村,因此,两村同姓同宗,只是羊乌村人的辈分,普遍要比我们村的辈分低。庠金个子高大,早年高中毕业后,回大队当了民办老师,曾在我们村小任教过几年,是我二姐和三姐的老师。他吹拉弹唱样样会,又懂医,又会杀猪,为人正直,是地方上的名望人士。

庠金学做厨子,是从学杀猪开始,这也是每一个乡村正厨的必备技艺。他年轻时,父亲是村里的屠户,又是厨子。有一次,父亲让他来杀一头猪试试。按照父亲的指点,人高胆大的庠金捉住猪耳朵,拉开架势,与父亲合力将大猪按压在长凳上,操起碗盆里的尖刀,捅进了猪脖子。自此,庠金子承父业,在当民办老师的同时,也成了一名屠户。以后,父亲又引导他学做厨子,也渐渐上了路,不到三十岁,就成了村里的一名正厨。

在故乡,厨子分为菜厨和饭厨。菜厨又分正厨、副厨和帮厨。当某一户人家需要办一场大酒席,或是娶媳妇,或是嫁女,或是烧窑,或是建房,或是丧事,权衡再三后,会选邀一名正厨。正厨定下后,正厨会选定两名平素合得来的副厨。帮厨则在本村与主家关系亲近的人中挑选,三五个或七八个,按酒席的大小而定,主要是负责洗菜、切菜、打菜、洗碗等事务。饭厨两三人负责做饭和泡茶水,一般也是从主家亲属中选择。

正厨责任重大,首先就表现在开菜单上。那时候,不同的酒宴,从开始到结束,前后所需的时间不同,席面也有杂席和正席之别。所谓杂席,就是平素每餐吃饭的酒席;所谓正席,就是最隆重的那场酒宴。正席的菜品和档次,明显要比杂席丰盛。比如烧窑,通常要两天;建新房和办丧事,一般要三天。这几天里,每天做事吃饭的人有多少?开多少桌杂席?正席的那一场酒宴,沾亲带故要邀请的人更多了,开正席多少桌?是银鱼席、墨鱼席还是海参席?这前前后后几天时间,需要多少肉?要杀几头猪?要购买哪些菜?购买多少?需要多少酒?多少米?多少油盐酱醋?多少葱蒜姜芹?……这所有的一切,正厨都要与主家沟通算计好,一笔开列所需购买的食材清单,安排人员,在逢圩的日子,一次采办妥帖,用箩筐挑回来。如何让这些食材各尽其用,将几天的酒席办下来,又不浪费,考验着正厨的经验和良心,也检验着正厨在乡间的口碑。有的正厨开菜单,下笔铺张,少了体恤之心,尤其是在盛夏天气,造成一大盆一大盆的剩菜倒掉,甚至有的食材还剩余太多没使用,看着让人心痛,颇有坑人的意味,为乡人所不齿!

这几天,正厨的心思总是围绕着酒席转,没日没夜。主家要杀猪,由他来宰杀分割。厨房里的几个临时大砖灶,他往往要亲自砌才放心,砌多大多高,能容纳多少斤块子炭,怎样砌才能让炭火烧得旺,他心里有谱。整个厨房的运转,诸如菜品的烹饪方式、花样的制作、食材切的方式等等,事无巨细,要他来安排。如何让这几天的食材分配使用好,他要规划妥当。乃至什么时候添炭生火、什么时候做饭、什么时候炒菜、什么时候上菜……他都要考虑周密。每餐的杂席多少桌,做些什么菜品,他要向副厨交代清楚。待到正席这一场最盛大隆重的酒宴,正厨还要亲自掌勺煮菜。

庠金说:“一场酒宴做下来,厨子是十分辛苦的,有时即便面前摆上一桌好菜,也常没了胃口,吃不下。”不过,做好每一场酒宴,不负主家的重托,让客人们吃得满意,是他作为一名乡村厨子的心愿。

往日的故乡,是一个典型的人情社会,亲帮亲,邻帮邻,做厨子也是没有金钱报酬的。不过,约定俗成,在酒宴结束之后,正厨、副厨和为首的饭厨,会各得一只猪脚;厨房里的其他人,会各分得一两只鸡腿或鸭腿。这些东西都是事先预留下来的,此刻,作为主家对他们几天辛苦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