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
侗族作家莫子北推出散文集《黔东南漫记》。他用真挚笔触,勾勒黔东南独特的人文地理图景。书中既蕴含历史文化积淀,也散发出生活气息;既具地方特色,也具民族风情;语言朴实而不乏诗意。全书共分七辑,包括“凯里札记”“笔会行走”“魅力乡镇”“山水抒怀”“乡里人物”“特色风物”“精要杂录”。可以说,该书的出版是近年来黔东南散文创作的一项重要收获。
《黔东南漫记》是一部浸透步履温度的行吟手札。书中文字既有俯瞰山河的壮阔视野,也有聚焦屋檐下的细腻凝视。那些在苗岭云雾间生长的亲情、随清水江流淌的乡愁、跃动在笙歌里的炽热情愫,最终都化作墨痕里深浅不一的感恩之心,共同勾勒出黔东南大地的人文肌理。透过质朴如乡音的笔触,那些承载岁月重量的吊脚楼、叮当作响的银饰、在风雨桥上晾晒的故事,都获得了穿越时空的叙事力量。作者以赤子之姿穿行于记忆与现实之间,笔尖既触碰得到老酒坛里封存的往昔,也描摹得出新茶汤中舒展的晨光。这些文字裹挟着山涧清露与泥土芬芳,在记录风物变迁时,悄然显露出对生命本质的参悟。当行旅者的目光越过地理经纬,文字便成为一叶轻舟,载着个体情思与集体记忆,在历史深潭与人文秘境间摆渡。这种写作姿态既是对乡土的深情凝望,更是在时光褶皱里打捞永恒诗意的精神跋涉。
在苗岭深处长大的莫子北,血液里流淌着侗族同胞的质朴与山民特有的坚韧。他以“漫记”为舟楫,在《黔东南漫记》中系统打捞散落的文化珍珠:那些镌刻在吊脚楼飞檐上的民俗密码,沉淀在火塘边的口述史诗,还有浸透糯米酒香的岁时节庆。作家创造性运用多模态叙事策略,构建起摇曳多姿的文本世界:《怀念侗族艺术家李万增》沿着时光长河追溯人物轨迹,《少寨“红军桥”》在历史褶皱里打捞红色记忆,《家谱》则以宗族图谱为经,串起散落的人物故事。这种时空坐标型与主题辐辏型交织的叙事结构,既延续了传统散文“形散神聚”的美学精髓,又融入了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严谨与文学创作的诗性。散文集以白描手法勾勒苗侗风情,用克制的笔触书写人间烟火。在《五河祭飞公》里,祭祀仪式的每个细节都闪烁着信仰的光芒;《人间仙境龙潭溪》中,山水草木皆成文章。作者始终保持着非虚构写作的真诚,以简驭繁的叙事风格恰似苗家银饰——看似简约的线条里,藏着千锤百炼的匠心。
这部散文集的艺术特质,在于以素描写实构筑文本肌理:其故事简而不陋,场景明而不杂,叙述洁而不寡,于素朴中见真章,在素简中淬炼出非虚构写作的美学纯度。《攀爬雷公山》中那句“爬过了雷公山,我想,有机会,我们应该去登更高的山”,如同水墨画中的一笔淡墨,寥寥数语却勾勒出辽远的精神天地。这样的表达轻盈却深邃,道出了散文语言的精髓:最高级的朴素不是简单直白,而是经过锤炼后的纯净境界。就像苏东坡说的“繁华落尽见真淳”,真正的质朴文字既带着泥土的质朴气息,又闪着诗意的微光。在《老腾鱼酱酸》里,一句“以酸汤代替油,撑起苗族先人们迁徙的那些艰辛而漫长的岁月”,二十七个字里藏着时光、感恩和生命的厚重,像深潭投石,激起层层涟漪。这种返璞归真的文字看似简单,实则充满巧思。他像记录者般平实讲述,却让故事自己说话。莫子北的质朴不是粗糙的原始,而是对浮华文风的清醒回应。他以古法银匠的叙事智慧,在《洒满乡愁的苗寨》中完成双重编码——农耕时序既是显性的生存图鉴,更是隐性的文化基因图谱。其文字如苗家银器錾刻,素朴表层下潜藏着纹饰秘符:当空申人春播秋收的剪影投射在散文褶皱处,那些被月光浸透的犁痕便悄然化作解读族群记忆的星图。这种在地性书写暗合苗绣“织纹为字”的古法,用二十四节气为经、血脉传承作纬,在记忆的经纬线上绣出永不褪色的精神版图。
或许有人会对莫子北的散文提出质疑,认为其缺乏文采。然而,对此观点我持保留意见。散文理论家林非曾对此有过一段深刻的论述,他指出:“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初涉文坛的作者往往展现出质朴的风格。随着艺术修养和写作技巧的不断精进,他们的作品可能会逐渐变得繁复华丽。但当他们达到更高的成熟阶段时,又会从繁复回归朴素。不过,这时的朴素已非初涉文坛时的那种原始质朴,而是经过对华丽辞藻的吸收、融合与提炼后的结果,是一种艺术上的否定之否定,标志着作品向更高境界的升华。”正如徐迟所言:“散文写作中,追求华丽不易,而达到朴素则更为艰难。唯有达到真正的朴素,方能彰显散文的真正文采。”莫子北的写作就像拂去尘埃,让事物自然显现。他不用华丽辞藻堆砌,而是像清水洗过的石头,用最干净的白描手法,让黔东南的苗寨炊烟自己飘起,让酸汤鱼的香气自然散开。
不信?请看《诗意苗寨猫猫河》。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诗意笔触勾勒出黔东南苗族村寨的独特魅力,将吊脚楼悬挂的玉米辣椒、古松虬结的根系、梯田蜿蜒的曲线等物象,转化为“诗化王国”的隐喻。尤其是“诗歌小巷”的意象,将文字的精神性与木框的物质性并置,构建出虚实相生的审美空间。这种意象群的营造,既保持了苗寨的原生态特质,又赋予其现代人文内涵。作品突破了表层的风情描写,深入挖掘苗寨命名的文化密码。“猫猫”称谓的隐喻解构,揭示了苗族“人兽同源”的生态哲学;古松意象的象征系统,则暗合着苗族坚韧不屈的精神图腾。这种文化解码的过程,使散文超越了简单的游记范畴,成为民族文化基因的文学阐释。这篇作品采用“现在(当下的诗歌盛会)—过去(历史的迁徙记忆)—未来(未来的发展愿景)”的三重时空叙事,在雷公山麓的物理空间中,叠加着文化记忆的时间维度。这种时空并置的结构,既保持了现场感的鲜活,又赋予文本厚重的历史纵深感。
莫子北散文的另一个特点,是如与读者对谈。他将情感融入生活,作品便成真实写照。读其文字,总觉似曾相识——那些情景总与个人经历悄然重叠。艺术手法带我们一次次回溯,重返过往。例如,在《鼠山邀月》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我们沿着运动场侧边的一条小径,绕过杂草丛生的角落,攀上更高的山峰,来到一片广阔的草地上,开始心平气和地欣赏秋月。此时,月亮毫无遮挡地悬挂在夜空,宛如舞台上高贵典雅的佳人,大方而优雅地踏着稳健轻盈的步伐向我们靠近。天边没有云彩的遮蔽,野地里没有一丝风动,浅草上未沾露珠,夜莺不再飞翔,秋虫静默无声,远山如同墨染,城中的灯火仿佛星辰点点,整个山野与繁华的城市,都披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月影。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美得如同诗中所描绘的那样,甚至有些不真实。”这段文字所描绘的,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场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大量的拟人与比喻,将自己所见的景致感性而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同时,文中还运用了大量清新淡雅的词汇,将作者的主观情感融入对月光、野地、远山等客观景物的描绘之中,营造出一种细腻而深邃的艺术氛围,使读者在一种朦胧而幽美的意境中沉醉,为之动容。
真实无疑是散文的灵魂所在。散文凭借其事件的真实动人、人物命运的曲折多变,来触动并征服读者的心。然而,我们不能将散文的真实性要求推向极端,认为散文必须完全按照生活的原貌进行复制,不容许任何虚构。关于这一议题,文学界历来存在争议。但值得注意的是,越来越多的评论家对散文中适度的虚构持理解与宽容的态度,他们允许作者在确保整体内容真实性的基础上,根据文章主旨、人物刻画和事件描述的需要,进行一定程度的虚构。从这一视角审视莫子北的创作,我们会发现他的散文以写实为主,且多聚焦于叙事,笔下多是身边的亲朋好友和日常琐事。但正是这些平凡的人和事,赋予了我们思想的启迪和美的享受。有时,他还能在细微末节的小事中揭示出深沉的爱憎情感,展现出人性的崇高与庄严。通过身边事物的感悟,莫子北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主观世界的深层,再现了生命的广阔空间,为乡土散文注入了新鲜的审美元素,为散文创作在选材上开辟了一片新天地。然而,也正是由于莫子北坚持写实为主,他的散文在某些方面可能显得稍显缺乏灵动。
总体而言,莫子北散文特色可用“质朴”“真情”概括,其真诚的自我剖白直抵人心,文字间跃动着可触的灵魂温度。但需留意,《黔东南漫记》语言肌理稍欠匀整,纪实笔法与文学想象间尚需打磨;在题材拓展过程中,对典型意象的深度开掘尚存提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