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院角的葡萄藤架，叶子早已密密层层地铺开了。夏夜，月光初起，悄无声息地先伏在藤根处。那点微光，伏在盘错虬结的根节上，如同默默停泊在岁月深处的舟船。

祖父半躺在藤架下的竹椅上，眯着眼，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偶尔抬眼看看藤蔓，仿佛在辨认某位老友的容颜。月光便趁他低头吞吐烟雾的间隙，悄悄往上挪移了一小寸，不声不响地爬过粗糙的老藤，爬过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旧疤，最终落到了新生的青藤上。

这月光，浸润过老藤嶙峋的筋骨，也轻抚着新枝柔嫩的肌肤。藤蔓深处，光影在叶片的间隙里游移，时浓时淡。我坐在祖父脚边的小杌子上，仰头望着那光带。它攀爬得极有耐心，一步一寸，仿佛也懂得藤蔓生长的艰难与漫长。

祖父烟锅里最后一点红火也熄了，他轻磕烟锅，余灰簌簌落进地里。“张九龄说‘灭烛怜光满’，”他声音低缓，“这满架的月光，哪里舍得点灯去惊扰呢？”我抬头望，月光正漫过藤蔓中央最繁茂的叶丛，每一片叶子都似乎被光浸透，脉络清晰，绿意里透出温润的银亮来。葡萄叶在光下静静舒展，叶影筛下的碎光，无声地落在祖父的衣襟上。

邻家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这满院银辉。夜风拂过，藤叶微微颤动，月光便也随之在叶面上轻轻摇晃。祖父又沉默起来，目光越过藤蔓，投向更深远的夜空。我倚着祖父的腿，眼皮渐渐沉重，温润的困意无声地漫上来。

夜露凉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已披了祖父的旧衫。藤架上，月光已无声无息地爬到了最顶端。藤尖那些最细嫩的芽须，在清辉里显得格外清晰，连绒毛都纤毫毕现。它们微微伸展着，带着初生者不自知的娇嫩，怯怯地探问着方向。

祖父不知何时已回屋去了，竹椅空着，静静地沐在月华里。四下里静得出奇，整个小院被澄澈的银辉填满。我抬头望着藤尖，那月光仿佛也正悬在藤尖上，轻轻一颤，便欲滴落下来似的。

原来月光爬藤，爬得是这般沉静又执着，爬过了虬根老藤，爬过了新叶嫩芽，也爬过了藤架下那默默不语的祖孙身影。不知不觉间，光阴亦如此这般，悄然爬满了祖父的额头眼角，也爬过葡萄藤每一寸缠绕的路径。

藤蔓在月色中显出沉沉的墨绿，仿佛在沉默中收藏起无数个爬满了月光的夜晚。只待明日清晨露水凝结时，才肯让往事在叶尖上微微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