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慢
二郎山隧道幽幽往后延长,我的心就淌过一路悠悠河水,我明白,穿过这座山的胸腔,更多的群山会拥抱我。
“圣洁甘孜!”每一次的归乡我都不禁在心里轻呼。峡谷的溪流永远在石阶跳跃,前仆后继奔向更宽广的底床,润泽山脚一方青稞的生机。我行驶路过沿途的翠绿,像路过沿途繁衍生息的过往,我的心就颤颤,我就爱上这些被大山的臂弯偎偎的百姓,我的兄弟姊妹,我们有共同的大地母亲。
六月的甘孜,盎然的甘孜,轿车顺着弯弯小路前进,带着我恍恍的思绪,我竟忽然神伤起来。
我毋庸置疑是甘孜孩子里因教育外流的稍早一批。在还看不懂散文诗的年纪,我就离我的高原而去,从此成为一个乡人口中的好孩子。像回来的路一样我穿山越谷,一直走到一片坦途。我的视野随着高山的消失也舒展开来,我从没见过毫无遮蔽的远空,也从没见过这样齐整开阔的田地。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我的心雀跃起来。
“平原。”我已记不清这是谁的回答,但从此开启我的游子生活。成绵地区的空气总是湿重,出租车辗转一个小时走不出一个城市,大厦庄重俯瞰来往人流。课余,我走在商业街的一侧和平原的朋友说笑,哈根达斯,斐乐、匡威,我对闻所未闻的怪名字装作见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皮肤真的可以雪白,不是所有女孩的指节骨架都粗大,你的第一印象取决于穿衣名牌。从此甘孜口音的翘舌变成我自卑的起点,我丢掉了母亲给我买的棉鞋,那双鞋印满了盗版logo,我开始刻意避谈我的家乡。
初二到高中,我确有两年没有回到家乡。我的心底不知怎的,时常被一股隐秘的慌张裹挟,我想起大渡河边住着的那个脏男人,一个背着长棍的疯子,孩子们都躲着他;想起步行街县医院的拉姆婆婆,和她唐氏的孙子相依为命;想起一个个玩伴名字,满措、央金、梅朵,他们也没吃过达美乐披萨;想起只上了半学期的藏文课;想起藏桌上的酥油果子,风干牛肉,一碗甜茶。混乱的记忆和想象井喷一般充满我的梦境,我才想起我的故土,我的甘孜。
“中考完回甘孜州。”于是也是一个夏天,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的车。意料之中的街道,折多河仍旧是康定城的血流,情歌广场仍旧是饭后娱乐的牌场,我放开了走在沿河路上,竟生出一种心安理得来,因为我知道,这才是我的。下桥菜场卖的每一条牦牛尾巴任我选择,溜溜城的每一块石砖任我走过,来往的人们穿康装或者丹巴三片,他们黝黑的皮肤和透红的脸颊,他们说笑的每一个音节,这些都是我的。
峡谷里的晚风把我淡淡的失落吹去,把我的一颗心也飘飘的吹去……恍惚之间,比过去更丰富的灯火一直从下桥绚烂到将军桥,我才回神,我离去的日子里,我的家乡也变化了。我才看见流连在灯光下的不止我的乡人,还有更多的外来客。他们披着彩线编制的披肩,操持着我在外模仿的口音,和我同样感受着横断山脉脚下的风土人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呢喃起来,忍住一股强烈的情感,装作若无其事和人群一起漫步河边。
抬头,是被山顶聚集起来的一条长长夜空,一座城市和一条母亲河躲在这个缝隙里,悄悄孕育着一群生灵。他们不只是人类,还有高山柳,黑牦牛,带着峡谷雄奇和高原的昂昂之心在这条天空下不顾一切生长起来,他们是大山的孩子。我也终归淡然。
没有任何低头的理由,雪山赋予我们灵魂的白皙,山脉赋予我们精神的巍峨。平原水土和高原大地只是两位不同的母亲,他们共同养育了多民族的儿女,他们共同润泽了地方文明延续了中华血脉。
今年六月,我再次回到了甘孜州,作为一个真挚的孩子,回到高原母亲厚重的温柔里小憩。我的灵魂早已在那个夏天归乡,心早已埋在墨尔多雪山的山顶。此刻,我坐在成都一个通往阴雨的窗口前写下这些文字,像我远在甘孜州的种子终于破土,悄悄但劲劲地在更广阔的天地长成了繁茂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