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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9月05日

七十五年风雨路一片赤诚映甘孜

◎尹志富

每当站在折多山顶,望着脚下这片被阳光镀成金毯的土地,那些埋在岁月深处的记忆,总会像雅砻江的水一样,汹涌着漫上来。

这片土地美得不似人间,雪山是大地的脊梁,草原是大地的衣襟,可在旧社会,这美丽却裹着一层带血的痂。那时候,我们这些农奴的命,不如土司家的一条狗。祖祖辈辈守着牛羊,却连一口热奶都喝不踏实——每年七成的收获要上交,剩下的够不够糊口,全看老天爷的脸色。牛羊要是没了,子女就是抵债的筹码。

巴塘县的老人至今难忘,农奴丹真的女儿被土司强行带走抵债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了整整一夜。那哭声像带刺的鞭子,抽在每个听着的人身上,疼得喘不过气。

农奴被剥皮,我在部队宣传时听理塘县的老人们提起,光听描述,腿肚子就止不住打颤。旧社会,凡被认定偷窃或反抗的农奴,会被活生生剥皮。塔子坝的农奴次仁,只因拒绝无偿运送货物,就被残忍地砍掉双手。伤口感染溃烂,数月后,他在无尽痛苦中悲惨死去。

在这苦难的洪流里,我家也没能幸免。快十岁时,我还没穿过一条完整的裤子,一年四季就一件用破布拼的单衣,寒风刺骨时,只能死死蜷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衣襟上的汗味和草屑取暖。家里没有一寸土地,母亲带着比我大些的哥哥,天不亮就去挖地主的荒地,指甲缝里嵌满泥垢,可年复一年,收成全进了地主的粮仓,我们依旧在饥饿边缘挣扎。

两个姐姐就是那时候走的。大的才八岁,小的刚满六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皮却胀得像个鼓。最后那几天,她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屋顶,嘴唇干得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母亲把仅有的一点玉米面调成糊糊,想喂进她们嘴里,可她们已经咽不下去了。姐姐们断气的时候,母亲抱着她们冰冷的身子,一声不吭地流泪,泪水滴在姐姐们蜡黄的脸上,像雪水落在冻土里。

稍大些,我便懂了这日子的苦,也在心里刻下了一个念头:长大了,一定要把这吃人的世道掀翻了。后来啊,红旗插上了康巴高原。农奴翻身做了主人,土地分到了手里,孩子能上学,老人能看病。现在的甘孜州,公路通到了雪山脚下,藏房里亮起了电灯,草原上的帐篷前,停着崭新的摩托车。我那小孙子,穿着干净的校服,书包里装着课本,他再也不会懂,什么叫“饿”,什么叫“命不由己”。

七十五年,像一场梦。梦里是血和泪,醒来是光和暖。我这把老骨头,是从旧社会的泥沼里爬出来的,能亲眼看着甘孜州新的模样,值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朵格桑花,都该记得:今天的安稳日子,是用多少苦难换来的。而我们这些老兵,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份安稳,直到最后一口气。

解放的曙光

1950年,甘孜州的天空终于透出了光亮——红旗漫卷高原,解放的号角吹散了旧社会的阴霾。到了1956年,民主改革的春风更是吹进了每个农奴的心里,我家也跟着翻了身:分了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分到了一头壮实的牛。摸着土地里带着温度的泥土,看着牛背上油亮的毛,我第一次觉得,日子不再是望不到头的苦,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盼头。

更让我做梦都笑出声的是,1956年下半年,母亲把我拉到跟前,郑重地说:“娃,去读书吧。”穷人家的孩子,打小就跟着苦难长大,饿肚子是家常便饭,能认识自己的名字都是奢望,上学?这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不能辜负母亲,更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日子。

我要去的学校在康定县孔玉区民改乡角坝村,离我家足有上百里路。那路哪能叫路啊,全是绕着山走的羊肠小道,山高得能插进云里,脚下的石头滑溜溜的,稍不留意就可能滚下去。母亲不放心,便把我托付给了尼洛村的幺叔,住在他家能离学校近些。可这苦,在我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我是从旧社会的泥沼里爬出来的,饿过肚子、受过冻,这点路算什么?每天天还没亮,我就揣着母亲给的玉米饼出门,踩着露水往学校赶,我永远是第一个到校的。等天慢慢亮起来,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教室,我就趁着这晨光,先把昨天学的字在地上写几遍。

有的同学吃不了这份苦,走了几趟山路就打了退堂鼓,再也没来过。但我从不觉得累,反而学得格外有劲。语文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有魔力,数学里的每一道题都藏着学问,连地理课本上那些遥远的地名,都让我觉得新奇又向往。功夫没白费,我的语文、数学、地理考试,年年都是全班第一名,写的作文还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念给大家听。

童年里,我几乎没和同学打闹玩耍过,不是不想,是觉得时间太金贵。我知道,只有把书读好,才能走出大山,才能让日子过得更像样。那些在山路上奔波的清晨,那些借着晨光苦读的时刻,不仅让我学到了文化知识,更磨硬了我的骨头,让我懂得了“坚持”两个字有多重。

如今再想起那段日子,脚下的山路好像还在脚下延伸,教室里的读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正是那段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求学路,为我后来的人生打下了最坚实的地基——它让我明白,解放的曙光不仅照亮了土地,更照亮了我们这些穷孩子的未来,而能抓住这束光的,唯有努力和坚持。

从穷孩子到解放军

我这辈子最荣光的时刻,就是穿上军装的那天。打小在苦日子里熬大,家里穷得叮当响,寒冬腊月挤在漏风的土坯房,饿极了只能嚼树皮、挖草根,日子过得连牛马都不如。是共产党来了,砸碎了旧世道的枷锁,分了土地,让我们这些穷苦出身的人能挺直腰杆活下去。这份恩,比山高、比海深,早就在我心里生了根。

1964年,部队征兵的消息传来,我连想都没想就报了名。穿上军装,成为成都军区某部的战士时,我对着军旗狠狠敬了个礼——这一身军装,不仅是荣誉,更是我报答党的恩情的誓言。

那时候,我们团肩上扛着三大任务:随时准备战斗,清剿潜伏在山中的残匪,哪里需要就奔向哪里;开垦荒地、办好农场,多种青稞,既支援国家建设,也解康巴地区缺粮的燃眉之急;当好工作队和宣传队,走村入户做群众工作,把党的政策讲到藏家的火塘边,让乡亲们明白好日子是咋来的。

老兵们常说:“训练多流一滴汗,战场就少流一滴血。”我跟着他们摸爬滚打,练射击、练格斗、练野外生存,手上磨出了茧,身上添了伤,但心里踏实——只有练硬了本领,才能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检验我们的时刻很快就来了,第一战就是剿灭残匪阿加。这阿加是个出了名的恶魔,体型高大,心狠手辣到连自家人都杀,靠着国民党残余和反动土司的撑腰,在当地流窜作乱,搅得百姓不得安宁。解放军围剿了十多次,都被他狡猾逃脱。

1965年3月,情报说阿加可能要去炉霍县朱窝区看坝坝电影。抓捕任务落到我们连时,全连上下都憋着一股劲。为了不让他再跑掉,我们制定了周密计划:外围有堵截,内圈有狙击,连他可能挟持群众当人质的情况都想到了,预案改了又改。

入夜,电影开场,乡亲们扛着板凳陆续进场,我们几个战士化妆成老百姓混在里面,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四周。阿加果然狡猾,在远处观察了好久,见没动静才敢靠近。可他哪知道,自己早就在我们的包围圈里了。

信号一响,外围部队迅速收缩,直接冲了上去。阿加见状,掏出枪就想跑,他刚扣动扳机,狙击手一枪打中他的右手。他还不死心,左手抽出藏刀就往人堆里扑,结果被乱枪打成了筛子,当场毙命。

那天夜里,看着乡亲们重新坐回银幕前,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我摸了摸胸前的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没白使。

从甘孜到阿坝

1966年7月1日,我站在党旗下宣誓,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这一天,比我穿上军装时更让我激动——我终于能以一个党员的身份,更坚定地跟着党走了。

1968年,我们调防从甘孜州搬到了阿坝州驻防。不管是在甘孜的雪山下,还是在阿坝的草原上,我始终记着:我是穷孩子出身,是党给了我新生,这身军装穿在身上,就要对得起党,对得起百姓。

如今想起那些年,枪林弹雨里的冲锋,田埂上挥汗种青稞的日子,火塘边给老乡讲政策的夜晚,每一段都闪着光。因为我知道,我们守护的,是无数像我一样的人,再也不用过牛马不如的日子。

站在军营门口,望着迎风飘扬的军旗,我下意识地抬手,对着那片鲜红敬了个礼。右手贴在额角,指尖触到粗糙的皮肤,恍惚间又回到了刚穿军装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动作,带着一身的泥土气和满心的滚烫,把军人两个字刻进了骨头里。

风从营区里吹出来,带着操练的口号声和饭菜的香气。这敬礼,敬的是当年手把手教我持枪的老兵,敬的是雪地里一起啃冻馒头的战友,敬的是这身军装赋予的重量。指尖微微发颤,不是累的,是心里那团火又被点燃了——不管过多少年,只要这军礼还能敬得标准,我就还是那个守着康巴的兵。

后来,我被提拔为尖刀班班长。肩上的担子沉了些,心里的火苗却烧得更旺——这不仅是份信任,更是要护着身后一方平安的责任。

那年秋天,连长普布带来群众举报:阿坝州阿坝县麦尔玛区的阿科河边,有两名残匪在活动,必须立即清剿。任务直接下到我们班,连长拍着我肩膀嘱咐:“记住,不能有任何意外伤亡,要活捉。”

我们九个战士迅速摸过去侦查。残匪躲进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四周光秃秃的,没什么遮挡。最棘手的是,这房子只有一个窗洞,洞口被牛粪死死封住,里面肯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给搜捕添了不少难度。我挥手示意,九个身影像铁块一样迅速散开,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土坯房。“你们四个,守住四个角,别给他们留跳窗逃跑的空子。”我压低声音吩咐,然后带着剩下的四名战士,猫着腰贴近房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牛粪味扑面而来。我走在最前面,一手握枪,一手举着手电筒,光柱在昏暗的屋里扫来扫去。沿着木梯爬上二楼,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匪徒藏哪儿了?”身后的战士刚要开口,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示意大家关掉手电,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一点点排查。目光扫过墙角那堵牛粪糊的墙时,忽然瞥见一截铁丝闪了下——不对劲。我屏住呼吸,猛地抬脚踹过去!“轰隆”一声,牛粪墙应声倒下,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手里的驳壳枪正对着我准备扣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我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踹在他手腕上。“哐当”一声,枪掉在地上。紧接着,我顺手抄起枪托,狠狠砸在他头上,那家伙闷哼一声倒了下去。另一个藏在后面的匪徒见状,吓得瘫在地上,嘴里用藏语喊着:“按我打!按我打!”——是“我投降”的意思。战友们立刻冲上来按住两人,仔细一查,那掉在地上的驳壳枪里,子弹填得满满当当,保险早就打开了。所有人都后背一凉——刚才要是慢上一秒,后果真不敢想。

带着俘虏回营时,夕阳把阿科河的水染成了金红色。连营首长表扬了我们班,说这仗打得干净利落,既完成了任务,又保住了自己人。我摸着发烫的枪托,心里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战友们心齐,是老百姓的举报及时,更是肩上那份“护着这片土地”的念想,让我们没出一点岔子。

退伍不褪色

连队的军号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时,我已收拾好行囊,脱下了那身浸透过汗水与硝烟的军装。在部队那几年,我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从新兵蛋子拼到尖刀班班长。当年兵役制从四年改成两年,大批官兵要转入地方。命令下来那天,我把领章帽徽仔细别在军装内侧,心里虽有不舍,却明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了地方,一样能闯出天地。

就这样,我来到了康定新都桥,后来成为藏文中学的校长。站在三尺讲台前,望着孩子们眼里的光,我忽然懂了——部队里保家卫国是责任,这里培育下一代,同样是在为国家筑牢根基。我常跟老师们说:“咱教出的学生,得像咱连队的兵,有骨气、有本事,将来能扛事。”

搞教育和带兵打仗,道理竟有相通之处。我始终觉得,定计划就像在连队定训练目标,得让大家“跳一跳够得着”。就像摘苹果,踮踮脚能碰到,人才有劲头去拼;要是目标高得离谱,再蹦也够不着,反倒磨没了心气。每年制定教学计划,我都带着老师们挨个儿访学生家庭,看孩子们的基础、村里的条件,把目标拆成一个个小台阶:今年先把及格率提上去,明年主攻尖子生,后年争取让更多孩子考上高中。就这么脚踏实地,一年一个脚印,计划从没落空过,看着孩子们一批批走出大山,我心里比当年在连队受表扬还热乎。

后来调到孔玉教育办公室,我跑得更勤了。各村的学校在哪道梁上,哪个孩子家里困难,哪个老师缺教具,我心里都有本账。下乡不光看教学,村里的事我也忍不住搭把手。看到有的村果树种得杂乱,挂果少,就去县里找农技员来指导;发现村容脏乱,就跟村干部合计着搞“清洁评比”;牧民反映牛羊饮水难,就踩着泥路去勘察水源,写报告向上级申请资金。那些年写的请示、报告、简报,堆起来能没过膝盖。有时在油灯下写材料,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连队写战斗总结,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较真劲儿。就说为大岗村写的那两份报告吧,一份是村史,梳理着村子的来龙去脉;另一份是开发旅游的考证,把村里的老房子、古树、传说都挖了个遍。没想到这两份报告递上去,竟真被市委市政府看中,列入了“十五”规划。听说村里已经开始修路整地,我去看了看,站在村口望着忙碌的乡亲们,就像当年看着战友们在阵地上构筑工事——都是为了好日子,都是在冲锋。

有人问我,从带兵的班长到教书的校长,再到跑乡村的干事,觉不觉得落差大?我总笑着摆手。军装脱了,可骨子里的那股劲没褪;岗位变了,可心里的那份志没改。不管是扛枪保家,还是教书育才,或是为乡村谋发展,说到底都是在为这片土地添砖加瓦。只要能让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好,我这“老兵”,就永远在路上。

退休后发挥余热

加入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这十年,像一串被岁月打磨的念珠,每一颗都刻着与孩子们相关的印记。从第一次走进关工委办公室,接过那本写着“责任”二字的工作手册起,我就暗下决心:要把对下一代的这份牵挂,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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