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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9月05日

高山看水图

◎秦羽墨

多数人来石门是看山的:看壶瓶山,看云雾山,看东山峰,看雷打岩;看山上的云,山上的茶,山上来去不定的鸟迹兽踪。只有我是来看水的。

自澧水而上,越往高处走,水色越变化无端。作为“湖南屋脊”,这里的空气极干净。天晴的时候,仙阳湖在云层的衬托下有三峡般的壮观:一碧如洗的湖水像巨大的璞玉,表面还漾着波纹。从皂市、磨市,沿雁池、所街,至黄虎港,车在山腰驱驰,水在峡谷奔流;车开累了,熄火在路边休憩片刻;水流累了,在深潭停顿打个盹——那时候,水的颜色接近于青黑,当然,也可能是两岸青山绿树的倒影所制造的视觉效果。如此景象让长久生活在城市烟尘中的人很是养眼:眼睛被洗涤了,心也随之变得了无牵挂,干净了许多。挂壁公路两边不时有或大或小的瀑布垂下来,被山谷中的大风一吹,荡在半空,如巾如练,很能抚慰长久行车带来的疲惫。

二十年前,我就被这片湘北的土地惊艳过。

当时还在上大学,系里有个土家族的同学跟我要好。友情之外,我们还是文学社的搭档:他当社长,我当主编;上课之余,几个人常聚在一起为文学问题争得你死我活。土家族热情好客,那年五一长假,他邀请一帮狐朋狗友去家里玩。听说要去土家族聚居的地方探秘,同学们摩拳擦掌,没有一个缺席的。那时候,从常德到石门的公路远不如现在的质量好,进山的路就更不用提了:狭窄不说,很多地方都没铺水泥;即便铺了水泥的路段,也被各种客车和货车压得千疮百孔,布满了坑洼。一行人大清早出门,摇摇晃晃,颠簸不已,到下午三点才赶到他们村。到的时候,同学的父亲说,他的火锅都热了五六遍了,河鱼从清汤煮炖成了红烧;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吃得畅快,几杯当地米酒下肚,夜里睡得跟死猪一样。第二天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村庄三面环山,一条河不远不近从村前绕过,就是那看似很不经心的一绕,让村庄得到了一片难得的平旷之地,让这支土家人得以在此繁衍生息,乐天知命地活到现在。我问同学:“这里就是湖南屋脊了?对面那座山就是壶瓶山?”他说:“呔,那山看着近,其实离这里远着呢!从村口坐车,沿盘山公路进去,最少还要两小时。”我听了只有咋舌,只有望山而兴叹,没想到石门居然这么大,武陵山只用一个小小的余脉,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同学家在磨市,村叫南岳寺村。地方很偏,村也稀松平常,却出了一个大人物——抗日名将郑洞国;他的后人在当地捐建了一所学校,叫“洞国学校”。同学家的位置很好:门前有小溪,村口有大河,他家的房子就建在小溪汇入大河的口子上。小溪潺潺,大河滔滔,无论是细碎的耳语,还是蓬勃的喊叫,都声声入耳,让人精神涤荡,心胸为之大开。一群人,五五六六,越平畴,穿田野,赤脚从小溪跨入大河,又沿河岸踩着鹅卵石,溯流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沿路见游鱼无数,捡螃蟹两桶,时不时吼几句流行歌曲,山鸣谷应,青春的欢笑皆没入群山幽壑之中。其时,春光大好,山民们栽种的橘子树在河水两岸开满了白色的碎花;一阵风来,花香流溢,浓过昨夜所饮之酒。家住山西城里的外省同学任胖子,第一次见到长在田里的油菜,看着那一串串饱满整齐的菜荚,直呼是辣椒,笑得我们把只装螃蟹的桶都打翻了,螃蟹跑了多半。

转眼二十年过去,同学们作鸟兽散,分道扬镳,散落于全国各地,在各自领域里谋生活命,联系越来越少,记忆也越来越淡,就连那个把菜荚认作辣椒的任胖子,也已记不清具体模样了。我只记得山谷里滚落在水的巨石以及在溪水边踩着高跷、小心觅食的牛背鹭;只记得那一江好水和水边热情好客的乡亲。

那条溪叫商溪,那条河叫渫水,是澧水的一条支流,对我来说已经是大河了。从小没见过大江大河的人,骨子里有着对江河的难以描绘的崇拜:见水则亲,见河便下,是我们这么多年的一贯作风。

时隔二十年,再到石门。抵达磨市后继续往前走,过壶瓶山小镇,上东山峰。路还是那条盘山公路,水还是那条澄澈碧水,情况却好了很多。为了发展旅游,也为了给山里百姓谋出路,当地政府对进山的路进行了提质改造;路虽远,却少了当初的颠簸与煎熬。

进山时正值大雾,间或有小雨淅沥而下,增加了雾的粘性。车速缓慢,在山里悠悠地转,时间久了,让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我们真的不知身在何处,路程究竟走了多远,司机只能看导航,凭经验在开。遇到一片果园,一陡坡红皮李挡住去路。停车品尝,并提出购买的意思,主人却说:“要尝便尝,买是没有的;山里人这么点小东西,哪用得着买!”因为主人的慷慨,那李子变得更甜了,众人的胃口也变得更大。我们吃得越多,主人越高兴;他叼着一支烟,在路边看我们采摘,表情很是骄傲,像是在说:“这样的李子,你们在哪都甭想吃到!”果园里响着汩汩之音,一眼泉水从斜坡冒出;摘李子的时候,我俯身掬了一口,味道甘甜,跟李子别无二样,这让我信了主人的话:只有此种甘泉才能种出顶好的水果,也只有此种甘泉才能喂养出山里汉子的粗犷胸襟。那红皮李表面蒙着很厚一层白色物质,稍一触碰就消散了,这让我无法确定它到底是果实本身携带的霜粉,还是雾气所赋;如此天气,一切都具有了朦胧之美。

去白云林场,大雾依然弥漫,十步之内,不见面目。为了不走散迷路,大家只能呼应着,紧跟彼此的步伐,如作云中之游,如在梦境行走。行至高处,天空作美,吹起了大风;那风只吹了不到几分钟,便云开雾散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地,往远处看,整个仙阳湖尽收眼底——原来林场就在湖水背后。雨后的仙阳湖眉目更加清秀,气色更加宜人,一如细心装扮的土家小妹。农家小院依山傍水,看上去近在咫尺;一条条阡陌从茶山背后蜿蜒着通到小院门口。此处有山,有水,有可耕种的土地,更有无数适合垂钓的滩头,真是极佳的隐居之地。住在这里的人有福了,让我们这种长年在城里讨生活的人,徒生羡慕之意。

登上山顶,俯瞰那水,忍不住大呼:“久违啦,大山!久违啦,好水!”

在湘南老家,不缺山,只缺水;不管走到哪,我都希望能有水。之所以选择定居常德,就有这方面的隐情:因为常德是洞庭水乡。

天似晴非晴,雾去了又来,朵朵白云飘荡在湖山之间。云是行走的水,是水的另一种形式;雾是沉重的云,是云在人间的模样。站在山巅,看云雾触碰湖面,像风行水上,犹作大船之游。在山为泉,在崖为瀑,在沟为溪,在谷为河;河前筑坝,化为千里平湖——如此多的水的化身,只能在落差巨大的湖南屋脊才能集中目睹。这是我最喜欢石门的一点;至于高山上的避暑胜地,则是意外的恩赐了。

在东山峰,几乎所有被草木覆盖的陡坡、石壁、农家小院以及处于山谷地带的凹槽,只要有洞孔出现,就有泉水翻涌。无人打理,它们流得清澈,流得自在,流得忘乎所以。住山上的那几天,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捧一口山泉水喝。

泉水哗哗,日夜不息;初来乍到者会担心院子因为水力的长期冲刷随时垮掉,当地人却乐在其中,不当回事,一个个像行走在陆地上的鱼,随时俯身喝上一口。不但百姓家,就连当地派出所、管委会办公大楼的前壁后院,也是一孔一孔泉水往外冒。我跟江冬和卢应江笑说:“喏,这种山泉,你们随便搬一孔到长沙城,就发财啦!省城的人一定会排着队抢着来打水的,你们啥事不用干,可轻松成为亿万富翁。”俩人哈哈一笑:“这么好的项目,我们就不跟你挣了,让你一个人发财。”于是,我也大笑。笑完,三个人立时沉默起来。我们沉默,是因为意识到一个问题:住在这里的人,其实都是亿万富翁——这里的一把空气、一掬泉水,花多少钱都买不到。可山民们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反倒羡慕我们,羡慕我们在城里有工作,有各种各样的吃喝玩乐,放假了还能来山里消暑;正如我们羡慕他们可以慢节奏地生活,能吃到自然生长的无污染的蔬果。所谓“生活在别处”,就是这样的吧:彼此注视着别人的远方,却忘了眼前的美景。

以我的资质和对金钱的态度,此生要从经济上成为亿万富翁是绝无可能的了;但要说花上几个小时,驱车上一趟山,应该并不需要下什么决心。江山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哪怕做一次短暂的主人,我想,我也是富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