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臻
关于书,上世纪著名媒介理论家麦克卢汉曾有两条好玩的“暴论”。
其一关于买书:在书店里打开书的第69页,这一页好看就买,这一页读不下去、味同嚼蜡就不买;其二关于读书:翻开书只读右边那页,速度快了一倍,但信息丢失据他说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以上两条都是纸书时代提高信息摄入效率的方法,在电子书和人工智能时代已经不再适用。
“69页大法”所应对的物理限制已然瓦解:家中书房书橱空间有限,昔日是否把一本书带回家是需要认真掂量的决定;如今“赛博书架”则慷慨到近乎无穷,稍微有点感兴趣的书,心念微动、手指轻点,就可以“先放进书架再说”,用不着“69页大法”筛选——虚拟书架上是一千本书还是两千本书,在现实空间中根本没有区别。同时,麦克卢汉“只读右页”的速读妙法也失去了存在土壤:屏幕上的文字如流水连续铺展,哪里还有左右页的界限?即便有些阅读器做出了怀旧的左右页界面,如果一本书已沦落到要用“只读一半”的敷衍态度对待,我们时代的应对则更为彻底——不如让AI代劳,只需几秒,一篇大纲提要便送至眼前。
麦克卢汉的旧法失效,文字媒介在短短数十年间已翻天覆地。当年网上书店刚出现时,我曾为“想看的书可以立刻搜索下单,而不用一趟趟跑书店还未必有货”很是欢欣鼓舞了一阵子;却想不到时至今日,刷豆瓣时看到有人推荐一本好像很有趣的书,从心动到顺手切换到电子书城,然后搜索、最后放进书架,前后连一分钟都用不了。常常在完成这个过程后会恍惚一下,第N+1次惊叹“找到一本书竟已如此轻而易举”;想到学生时代一本书有时要苦苦追寻好几年,今天的便捷是当年的科幻小说都没有预见到的。
话说到这儿,我也许应该开始感慨数字洪流席卷之下,读书人的专注被无限供给稀释,啧啧惋惜对一本书的期待、寻觅和到手的喜悦被即时满足磨损;更不消说所谓“阅读的仪式感”:装帧设计的美感、书签和折角、纸张和油墨合成的书香……在电子书这儿统统荡然无存。但只需问自己一个问题:愿意回到过去吗?我的答案毫不犹豫且斩钉截铁:不愿意。我并不怀念小时候的匮乏——匮乏从来不值得怀念。读书人也许失去了某些阅读的仪式感,但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广阔无垠的文本宇宙。
当然还是有所不同。譬如对于虚拟书架上的书,就算我已经付款购入,只要用我的账号登录,理论上在世界任何地方、任何终端都能始终读到它;我这样的技术乐观派,也不太觉得自己像拥有纸书一样“拥有”它们。对于人类的感官体验而言,在不被阅读时,电子书仿佛是不存在的,只是虚空中的一段代码。一本书之于读书人,不再是手中的重量、指尖翻过纸张的触感、书橱玻璃门后时刻彰显存在感的书脊和上面的书名;这些实实在在的感受,正让位于一次次流动的、需要每次重新确认的相遇。
又岂止电子书呢?信息时代让人不由自主会去思考形而上的、近乎虚无的问题:一本电子书、一张朋友圈照片、一部流媒体上的电影……看得见,却摸不着,它们真的存在吗?它们到底在哪里?就算砸开手机、电脑、硬盘、服务器,也不可能找到那些文字、形色、光影是如何存储在里面的——统统只是代码。那么,我们自身呢?我们身边貌似实实在在的世界呢?有没有可能,在更高维世界的视角中,这些存在也是代码?
我去问AI有什么看法,AI长篇大论的回答中有一句读来仿佛醍醐灌顶:“砸开硬盘找不到书籍,就像砸开大脑找不到思想一样。”是啊,书最本质的存在,难道不是比代码字节更加虚无缥缈的思想吗?自甲骨、泥版、莎草纸至今,媒介一变再变,书的灵魂却始终栖息于思想的密林之中,等待着与另一颗心灵相遇时迸发的电光火石。当某段文字让我们大笑、叹息、击节赞叹时,无论这段文字是印在泛黄的纸页上,还是显示在电子墨水屏中,那个瞬间的真实感受,才是阅读最古老、最本质的仪式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