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然日卡是一个村。
出理塘向西,80公里,三小时车程。不是车速慢,是沿途风光会拖住你。车轮下是格聂南线的炒油路,开车的是位藏族司机名叫多吉,面膛紫红,言语不多,喜欢咧开嘴边笑边说话,露出雪白的牙齿。
车窗外,秋色正浓。山杨披金,云杉点翠,更有那不知名的灌木丛燃烧着赤红的火焰。远山如黛,近岭似染,天空蓝得教人疑为幻境。多吉忽然开口:“看,格聂。”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雪峰刺破云层,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那是格聂神山,康南地区的圣山,如今就在眼前了。
然日卡村坐落在格聂神山脚下。在过去很多年,一直保持着非常传统的生活方式,近年来因乡村振兴的春风,村容村貌发生很大变化。多吉的侄女就在村里搞旅游接待,“大学生回乡哩”,他的语气里透着自豪。
车至村口,已有三五孩童嬉戏。见车来,也不惧怕,反而嘻嘻哈哈地跟随着。村中老屋多是石砌,依山就势,错落有致。经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诵读无尽的经文。
多吉的侄女拉珍迎了出来。这是个二十出头的藏族姑娘,眼睛亮得像格聂山巅的星子,传统藏袍外竟罩了件现代样式的羽绒背心,显得既古朴又时髦。她落落大方地同我握手:“欢迎来然日卡,我给您当向导。”
在村中穿行,正值秋季,村民们或在院里晒青稞,或在编织牦牛毛帐篷。见有外人来,皆微笑致意,有的还邀我喝酥油茶。村中老阿妈坐在门前,手里的转经筒不停旋转,皱纹里藏着整个高原的故事。
午后,拉珍带我们去看牦牛群。成群的牦牛散落在金黄草场上,如同撒落的黑珍珠。牧牛的小伙子叫扎西,见我们来了,兴致一起就唱起歌来。歌声苍凉辽阔,在山谷间回荡,牦牛们抬头倾听,像是老友。
扎西歌喉很独特,去外面发展不是没机会。问扎西原因,他用生硬汉语说:“山外有舞台,山里有心。”他指着牦牛群,“它们需要我,村子也需要我。”原来扎西不仅是牧民,还组织了村里的牦牛合作社,通过电商将牦牛肉、奶制品卖到山外。
夕阳西下时,我们来到村旁的小山坡。从这里望去,格聂神山尽收眼底。夕阳给雪峰抹上金粉,山体渐渐沉入黛紫的暮色中,庄严无比。
拉珍说起她的故事:曾在成都读旅游专科,毕业后有机会留在城市。但她选择了回来。“刚开始阿爸阿妈都不理解,说供我读书不是为了让我回来放牦牛。”她笑着说,“但我觉得,家乡的美丽和文化不该被遗忘。”
拉珍回来后,先是开办家庭民宿,教游客做藏餐、识草药、唱山歌。后来联合扎西的牦牛合作社,开发旅游产品。“乡村振兴不是要把乡村变成城市,而是让乡村成为更好的乡村。” 拉珍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神山,语气坚定。
夜幕降临,村里亮起灯火。不再是传统的酥油灯,而是太阳能灯——这是拉珍他们争取来的项目。我住在拉珍家的旅舍,干净温暖。晚饭后,村民聚在广场燃起篝火,弹弦子跳锅庄。我也被拉进去,笨拙地跟着转圈。多吉、拉珍、扎西都在,他们的笑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睡前,拉珍送来热牛奶:“刚挤的牦牛奶,助睡眠。”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您知道吗?很多人觉得我们留在家乡是没出息。但其实,守护比出走更需要勇气。”我点头,想起白天的见闻,想起那些在城市与家乡间选择回归的年轻人。
晨起离别时,格聂神山笼罩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多吉发动车子,拉珍和扎西来送行。拉珍递给我一小包牦牛奶酪:“路上吃。”扎西则突然唱起送别歌,歌声苍凉,让人特别不想离开。
车行渐远,然日卡村缩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山峦间。但我们知道,在那里,传统与现代正在交融,守护与开发正在平衡。那些美丽的藏族姑娘小伙,没有选择远离,而是回到雪山脚下,用自己的方式让故乡焕发新生。
格聂南线在车轮下延伸,秋色愈浓。我回头望去,雪山依旧巍峨,云雾缭绕处,仿佛有拉珍扎西们的歌声传来,穿越山谷,抵达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