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半梦半醒之间,是什么精灵抱住了我的腿?它“赫嗤赫嗤”地吐着舌头,伸出前爪,朝我裸露在外的脚板心挠痒痒。我惊醒之后,伸出手去抚摸它,可它却跑得远远的。我从床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追出好远,只见它回眸时眼中那汪清澈的泪水,也打湿了我的眼眶。
我知道,故乡黄泥河的那条狗又来找我亲近了。
那年,听说犁牛匠清明家的母狗下了一窝狗崽,母亲立马挎着一个里面垫了些破布、鹅毛的撮箕赶过去。但还是去晚了一步,一窝狗崽被挑选得只剩下一只,黄泥河人管这样捡剩了的叫“坝脚子”。母亲也不嫌弃,走了好几个山湾,把它领回了家。
很快,这个“坝脚子”有了一个名字——“小狗儿”,居然和我的小名一模一样。人狗同名,也不知道父母亲当初是咋想的。
小狗儿的身体极为孱弱,终日蜷曲着后腿,在屋檐下慵懒地晒太阳。只有胸前一大团白白的胸毛露出来,显得格外醒目。每每到了三餐时候,听到母亲唤它,这才低嚎一声,渐渐挺起后腿作伸懒腰状,慢条斯理地游走到饭桌下,去拾捡我们丢下的骨头或者红苕皮什么的。
小狗儿渐渐长大,奶气渐退,整个身形开始有型有范起来,精神和气色上,较刚刚来时好了许多。它尤其爱在我们兄妹面前撒娇,不停地用嘴嗅我们的鞋尖,或者靠近我们的腿,用细微的绒毛轻轻地擦拭,如同按摩一样,很是讨人喜欢。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小狗儿的肚子忽然急剧膨胀起来,像一个被缓缓吹胀的气球。到后来,气球越来越大,依稀能看到里面荡漾的水花,竟把小狗的腹肌给拉扯出一道道明显的血痕。孱弱的小腿再也支撑不起庞大的身躯,它只能成天躺在家门口屋檐下,不吃不喝,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
爷爷看到这一情景,眼泪止不住直流。原来就在前不久,我的幺爸患肝腹水,由于缺乏现代医疗条件,竟被腹腔里挤压得满满当当的肝腹水活活“胀”死。看到小狗儿眼前景象,爷爷一定回想到了幺爸去世前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小狗肚子越来越大,身形日渐瘦成皮包骨,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该如何处置,曾经一度令全家人都为这事纠结。按照黄泥河的惯例,应该把它远远地丢弃在无人山野,任其自生自灭。
“去找个针筒把它肚子里的腹水抽了,死马当活马医吧!”爷爷噙着泪水说。不知是谁真去找了个废弃的兽用针筒,直接将针头插进小狗儿肚子里,一股黄水顺着针管流了出来,空气中很快弥散开阵阵腥臭味。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小狗儿竟然带着针筒站起来了。第二天,这家伙活蹦乱跳起来。
“哎,你幺爸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做呢?也许,他就有救了!”爷爷后悔不已。历经这一劫难后,全家对大病初愈的小狗儿关怀备至。不但常拿肉骨头给它啃,甚至打牙祭时,总会丢一大坨“潮头肉”犒劳它。小狗儿很快长得油光水滑,精力十足。
像个“跟屁虫”的小狗儿摇着尾巴,跟着我们去地里割麦子或者翻苕藤。在我们劳作时,它会在地里追逐蚱蜢或蜻蜓,或者自娱自乐打滚,闹出不小动静,这给了生性怕蛇的我极大的安全感。
小时候,我除了怕蛇,还怕黑,一到晚上便不敢出门,甚至不敢吹灯睡觉。偏偏有段时期,父亲经常叫我陪他走夜路。家里准备重新建房,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白天要教书育人,晚上才有空去请木匠、石匠等匠人前来做工。吃罢晚饭,父亲叫上我,打上灯笼火把或者手电筒,翻张飞岭,爬叫花岩,有时候一晚上要走好几匹山岭。
我之所以欣然前往,是因为有小狗儿和我们同行。而在黄泥河的传说中,狗是可以辟邪的。一路上,小狗儿格外兴奋,一会儿在前探路,一会儿殿后,不时发出“鸣鸣吗”的叫声。
每次经过张飞岭垭口,我心里都会怦怦直跳。苍老的黄葛树下有一座大坟,历来有很多传奇故事。父亲手里的电筒光晃过,小狗儿端坐在坟头之上,它白色的胸毛如同一片皎洁的月光,把周边的黑暗照亮。这是我头一次夜过张飞岭而没有感到害怕。
家里的房子开始建造了。原来的老木屋全部拆除,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梁啊柱的全堆放在宅基地上。经木匠巧手后焕然一新,成为新房的主角。在那个年代,贼娃子最想偷的东西就是木料,因为从来不愁买主,便于尽快销赃。自然,家里的满大堆木料,会被人惦记。我时常陪同父亲在一个用晒席搭成的简易窝棚里守夜,小狗儿则围绕这堆木料溜达。一旦发现可疑动静便迅速报警发声,引得整个山湾村落的伙伴们呼应,此起彼伏,彻夜不息。
小狗儿的尽职尽责打动了我们全家。新房落成后,我们为它在柴房里专门建了一个“家”,一只八成新、并未缺口的粗瓷碗成了它的“饭碗”。这在黄泥河的狗类当中,是极为少有的待遇。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小狗儿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乡下,狗比人更识得回家的路,哪曾听说有狗走失。“多半是被哪个好吃鬼给打来吃了!”母亲难过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黄泥河有一句民谚,叫“猪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戴孝布”。如今小狗儿不见了,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兆头。那个夏天,我一到擦黑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第二年正月还没过完,本村毛狗娃领回来一条体格硕大的狗,说是我们家的小狗儿。开始不相信,可是慢慢观察,竟然真是。在它的眼神里,分明也对我们流露出惊喜。特别是它胸前那一撮白毛,特别容易辨识。不一会儿,它顺从地接受我们兄妹对它的抚摸,轻轻地摇着尾巴。恍若一个久别的好友,再次重逢。
毛狗娃是在去五公里之外的白家店赶场时候偶然遇到小狗儿的。当时他正在街上走,忽然一条狗挤过来,用头蹭着他的裤管,实实在在把他吓了一大跳。当发现这条狗并没有恶意,毛狗娃再仔细看,终于认出它就是我家小狗儿。
出走大半年,回来长得膘肥体壮。这样的喜事真就从天而降了。那几天我们家天天过年,大鱼大肉祝贺小狗儿的回归。
可麻烦事没几天就来了。几个陌生人来到我家非要带走小狗儿,说小狗儿是他家喂养的狗。这些人来自距离黄泥河二十多里外的大谭沟,那地我仅知其名,平生从未涉足。
这狗是我们从小养大的啊。父亲肺都气炸了,可对方也并非恶意取闹,因为小狗儿见到他们之后也格外亲切,轻摇着尾巴上前去打招呼,显得极为亲热。
经中间人撮合,双方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经摆谈得知,对方确实是在去黄泥场赶场的路上发现小狗儿的,看到小狗长得可爱,性格温顺,新生喜欢。一番示好之后,小狗就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
两家互不相让,就差没有动手。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最终,小狗儿还是留在了我们家中。对方悻悻而去时,我看到领头人的眼中噙着泪水。
大约半月后,小狗儿又忽然消失了。这回和上半年那次不同,大家都猜测应该是回到它后来的那个家去了。父母亲随后专门赶去大谭沟探看,果然如此。看到那家人对小狗儿很好,父母亲破天荒没有吵闹,父亲还和对方当家人喝上了酒。
然而,时隔不久,小狗儿又回到我们家来。
消失与归来,渐渐成了小狗儿的家常便饭,像一位嫁出去的姑娘,奔走在婆家和娘家之间。我无数次想象着它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去的路上情景:前方有它的憧憬,后面是它的牵挂,它迈开双腿,信步走过一个个陌生的村庄。有时候趁着无人,会肆意地对着几笼庄稼或者几株野花洒下一泡尿。一路风景,如同它彼时的心情。
直到那年春节前夕,它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关于小狗儿的最后结局,父母亲认为,它的后家对它那么好,不可能狠得下心将它成为盘中美味。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在往返两个家之间的途中,遭遇了不测。
但我坚信,这条和我拥有同一个小名的狗,并没有走远。直到今天,它仍没有走出我的世界。它从小到大的命运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哪有那么轻易被岁月打败?村里村外有那么多人宠它爱它,即使它走得再远都不可能迷失自己,更不会忘记来时的路。就算它走出国门,也不可能忘记黄泥河人对它的爱。
它终归是要回来的。就像出走半生的我,常回黄泥河一样。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