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
今年,《长安的荔枝》很是火爆了一把。与之相关的杜牧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脍炙人口,但知道诗的题目叫《过华清宫绝句》的人并不多。组诗一共有三首,这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开头两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描写诗人从长安回望骊山,只见华清宫所在的地方树木茂盛、宫殿林立,恍若锦绣堆叠。山顶的宫门依次打开,驿马飞奔,扬起漫天尘土,原来是为了让杨贵妃吃到新鲜的荔枝。此诗借荔枝一事,将玄宗与贵妃之奢靡揭露无遗。而华清宫,正是这段风流韵事的直接见证。
十年前,华清池和骊山合并为华清宫景区。我曾经去过华清宫两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这里的历史可追溯到周代的露天汤池,秦始皇时期修建了“骊山汤”,到了北周叫“皇汤池”,唐初称“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唐玄宗时进行大规模扩建,“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殿”,始定名为华清宫。唐朝灭亡后这里逐渐荒废,后晋时期改为“灵泉观”,金元时期是道观,明清时期有过修缮,清光绪年间修建了环园。走在景区里,不同朝代的建筑遗迹层层叠叠,让人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游客们习惯把这里叫作华清池,因为华清池是最重要的遗迹,而且温泉沐浴是这里最大的特色。这里有三千年的皇家园林史,但有六千年的温泉使用史。背靠骊山的华清宫,就以温泉为中心进行布局。飞霜殿是唐代华清宫的主殿,取“温泉水汽凝结成霜”之意,当年唐玄宗和杨贵妃就在这里饮宴和处理政务。唐御汤遗址博物馆里,莲花汤池底雕刻着莲花图案,是唐玄宗专用的浴池,海棠汤因为形状像盛开的海棠花而得名,据说是杨贵妃沐浴的地方,处处显示着唐代皇家的奢华。白居易《长恨歌》里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写的就是杨贵妃在这里沐浴的场景,为后人留下了一幅生动的“贵妃出浴图”。我站在海棠汤边,想象当年贵妃沐浴的情景,不禁有些出神。
华清池的温泉形成于两三百万年前,在中国现有的2700多处温泉中位居首位,一直享有“天下第一温泉”的美誉。这里的温泉水温常年保持在43摄氏度,富含多种矿物质,南宋名臣李纲称赞它是“玉池金屋浴兰汤,千古华清第一汤”。唐代的汤池,巧妙地利用地势引水,既展现了皇家的气派,又体现了古人的智慧。我用手试了试水温,确实非常滑腻。
现在的华清宫景区,东部是温泉沐浴区,西部是园林游览区。园林游览区内,芙蓉园是唐风唐韵浓郁的皇家园林,梨园遗址让人感受到盛唐时期的艺术氛围。环园五间厅因 “西安事变”闻名中外,厅内仍按当年原貌陈列,外面墙上的弹痕依然清晰可见。在五间厅前看着那些历史痕迹,仿佛能听到当年的枪声,真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厚重。
郭沫若先生曾写过:“骊山云树郁苍苍,历尽周秦与汉唐。一脉温汤流日夜,几坯荒冢掩皇王。”如今的华清宫作为国家5A级景点,全力打造“盛唐国潮”主题景区,吸引了国内外大量游客。宫殿巍然矗立,诉说着往昔繁华,温泉日夜流淌,见证着千年岁月。依然青碧的华清池水,让人既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又看到文化的传承。
临走时,我回头望去,骊山被斜阳染上一抹红色,殿宇楼阁的剪影与霞光交相辉映,美景让人久久不愿离去。
中年听雨
雨,是天地间最寻常的絮语,穿过唐诗宋词的平仄,一路下到钢筋水泥的现代,从光着脚丫踩水的童年,下到鬓角渐生细纹的中年。它从不是稀罕物,可到了中年,听雨时,却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滋味。
南宋蒋捷在《虞美人・听雨》里,以“听雨”为线,串起少年的疏狂、壮年的漂泊与老年的孤寂,其中“壮年听雨客舟中”的几句,像一把钝刀,轻划在每个中年人的心上。“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把中年人的窘迫与苍凉勾勒得淋漓尽致。风雨声里,藏着对前半生的复盘。那些错过的人、做错的事、未竟的梦,一一在雨雾中浮现,也藏着对未来的惶惑——路还长,可脚下的泥泞不知何时才能走完,肩上的担子不知还能扛多久。
余光中先生写《听听那冷雨》时,四十六岁,正是中年光景。他说,听雨本是件雅事,雨声在听觉上总带着几分美感。可他记忆中大陆秋天的雨,听来总绕不开“凄凉、凄清、凄楚”。后来到了台湾,再回味起大陆的雨,又多了一层“凄迷”。他听的雨,像是浸了百年的时光,每一声“滴答”都带着岁月的重量,砸在记忆里,溅起满是乡愁的涟漪。
我没有蒋捷那样历经时代变迁的坎坷,也没有余光中隔海望乡的绵长愁绪,可每当雨声响起,尤其是那种淅淅沥沥、不疾不徐的雨,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再也没有十几岁时光着膀子冲进雨里,任雨水浇透头发、打湿衣衫的莽撞,也没有二十出头时会对着喜欢的女孩子说“不管晴天还是雨天,我都愿意为你撑伞”的冲动。如今听雨,总忍不住想起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的:“雨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雨声里,那些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片段会突然清晰,像被雨打落的花瓣散落在记忆的泥土地上,带着淡淡的香,也带着浅浅的痛。
听雨时,思绪总忍不住飘向家乡。年迈的父母现在住的房子,早已不是我小时候漏雨的老屋。记得那时每逢雨天,屋顶的瓦片总挡不住雨水,母亲会拿着盆盆罐罐在屋里接雨,“滴答、滴答”的雨声和“哐当、哐当”的接水声,是童年雨天里最熟悉的旋律。可即便如今房子宽敞明亮,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降温时雨水带来的寒意,会让他们的老寒腿发作,担心雨天路滑,他们出门时会不小心摔跤,担心他们在家寂寞,连雨声都显得格外冷清。从前我从不关注天气预报,可现在每天打开手机,最先看的不是自己所在城市的天气,而是家乡的。只要天气预报里提到“未来几天有雨”,我的耳边就会依稀响起家乡的雨声。
雨声里,还藏着对孩子的牵挂。我的孩子像雨后的小苗,转眼就长到离开家的年纪,去外地求学、生活了。他当然见过雨,也淋过雨,可他从未经历过人生的风雨。他也不会知道,他的父亲在雨声里,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将来会在哪个城市定居?会不会像我一样,为了生活在外地漂泊?遇到困难时,他能不能像撑伞挡雨一样,为自己撑起一片天?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场景: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在陌生城市的雨里行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却只能独自把伞举得更高。而我,只能在千里之外的家里,听着窗外的雨,把牵挂化作眼底的潮湿。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道:“四十岁时,我们终于开始理解年轻时读过的所有书籍。” 或许,人到中年,也该开始听懂所有的雨了吧?我时常想问,中年听到的雨,究竟是天空忍不住落下的眼泪,还是云朵藏不住的叹息?没有人能回答我,只有雨还在下着,像永远不会揭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