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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6日

青梅煮酒寄流年

◎彭晃

晨光漫过瓦檐时,青瓷碗底凝着的梅汁正将最后几缕朝霞染成烟青色。檐角铁马叮咚一响,惊醒了蜷在竹匾边打盹的虎斑猫,那些滚动的青梅便漾出满室泠泠的碧影——像把整个江南的梅雨季都收进了粗陶坛里。

十年前在查济古村借住的老宅,天井里也悬着这样的青梅。黛瓦边缘垂落的雨帘后,八十岁的程阿婆正用银簪子挑梅蒂,簪头缠着的红丝线褪成了陈年胭脂色。她教我用宣纸蒙住酒坛,“要让梅子慢慢说梦话”,那时我二十岁的速写本里,全是她布满裂痕的手与青梅交织的纹路。

今春新栽的梅树终是学会了北方的月光。最初蜷缩的嫩芽现在托着浑圆的青果,叶脉里淌着皖南山水的记忆。采梅需踩着寅时的尾巴,露水在梅霜上聚成星子,稍一碰触就滚落成黎明的碎片。竹篮接住的不仅是果实,还有那些簌簌跌碎的晨光,在篮底铺成流动的翡翠席。

古法酿梅酒讲究“七浸九晒”,程阿婆的秘方里却藏着更柔软的计量。她说等梅子吸饱了五场夜雨,浸透了七卷残云,才能与冰糖相拥着沉入酒渊。我总看见她将头茬梅子供在佛龛前,香灰落在青果上,恍若时光本身在轻轻叹息。

前夜暴雨叩窗时,封坛半月的梅酒突然泛起细语。凑近陶罐的裂缝,竟嗅见那年查济的黄昏——潮湿的穿堂风裹挟着梅香,程阿婆用梅汁在粗瓷碗底画符,朱砂混着青梅的酸气在暮色里蜿蜒。她说过梅核里藏着三生石上的旧诺,“所以酿酒人都是替光阴还债的账房先生”。

蝉蜕爬上梅枝那日,我收到从皖南辗转而来的包裹。褪色的蓝印花布里裹着梅干与泛黄的信笺,程阿婆的孙女抄录着古法酿方,字迹间夹着几瓣风干的梅萼。信上说老宅的梅树今春遭了雷火,却从焦痕里抽出新枝,“像祖母总念叨的梅魂渡劫”。

启封梅酒那刻,满室浮动着半透明的往事。琥珀色的酒液里悬浮着梅子褪去的青涩,那些曾在五月清晨闪耀的银霜,如今都化作了杯底的流云。饮尽第三盏时,忽然尝到某种辽远的甘苦——原是当年程阿婆悄悄埋进酒坛的枇杷叶,在经年后终于吐露了秘辛。

暮色漫过院墙时,迟摘的梅子正在枝头酝酿最后的酸涩。瓷坛里新泡的梅酒映着晚霞,竟与十年前佛龛前的那坛有了相似的光晕。风过处,尚未封严的坛口漏出一串气泡,宛如程阿婆当年教我封坛时,从旧时光里挤出的某个潮湿的微笑。

有些植物天生就是时间的信使。青梅在釉色变迁中默默记录着雨水与阳光的密语,当它们最终沉入酒坛时,便成了封存光阴的手札。昨夜梦见老宅天井里的梅树,焦黑的枝干上悬着新结的青果,程阿婆依然坐在雨帘后挑梅蒂,簪头的红丝线鲜亮如初——原来所有未尽的等待,都会在某个启封的清晨,酿成穿越生死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