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老家院子里有一口石磨,自我有记忆以来便蹲踞在那里。两扇圆石叠着,如两片欲言又止的唇。上扇有孔,像是它的独目,常年望着天,望着云,望着飞过的雁阵,也望着每天翻过的日头。
每到秋深的时候,母亲就要磨新收的豆子做豆腐。只见母亲的手抚过磨把,手背上筋络突起,与石磨上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有时母亲会叫我帮她推磨,手把在冰凉的磨柄上,很沉很沉。
石磨转动发出“隆隆”的声响,豆子从孔眼漏下去,被两扇石面的挤压碾碎,化成乳白的浆汁从磨缝间渗出,沿着石槽汇入桶中。母亲熟练地往磨眼里添豆,一粒不肯洒落。
母亲常说一句话:“你外婆推磨最快,一天能磨三斗豆子,还不耽误做饭。”我努力去想外婆推磨的样子,却只能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影子,在记忆的尽头晃动。石磨见证过外婆、母亲的手温,此刻通过磨柄传入我的掌心,竟有些发烫。
有时候歇息下来,母亲坐在磨旁的石凳上,望着远处的山峦,若有所思说:“这石磨是你外公当年从三十里外背回来的,那会儿刚分家,什么都没有,就一盘石磨。”想象一下,外公背负百斤石磨行走三十里的情景,只觉得那身影与眼前的山峦重叠,巍峨而沉默。
秋风起时,院角的银杏树洒落金叶,有几片飘入石槽中,瞬间被浆汁浸透。母亲小心翼翼地拈起它们,放在一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什么易碎的宝物。
多年以后,我已在城里安家。有年秋天回去,正遇上母亲磨豆腐。就在豆腐将成之时,有个城里人寻上门来,执意要买几方现做的豆腐回城去,并且说,他老父亲恋旧,就想吃一口石磨豆腐。他说话时,眼神一直瞟着那口石磨,像有什么不舍。
本以为这就是桩偶然的小买卖,没想到第二天城里人又来了,而且这回还提了厚礼,径直对母亲说,他想要买我家那口老石磨。母亲一听,马上摇头,虽说现在磨豆腐的闲工夫少了,但石磨也是上辈传下来的,不能用买卖去衡量。
城里人一再坚持,说尽了各种好话,母亲还是摇头。就在那人失望欲去时,母亲忽然像想通了似的,开口道:“搬走吧,不要钱。在懂它的人那里,它永远是宝贝。”
我愣住了,城里人也愣住了。
母亲的手轻抚石磨,就像在抚摸一位老友的手背。母亲说:“石头是有灵性的。它记得每一双推过它的手,记得每一粒经过它的豆子。既然还有人需要它,就该让它继续转动。”
城里人把石磨推走时,母亲站在院门口喊:“我有个条件,哪天我想吃石磨豆腐了,得去你们那儿磨一回。”
那天的秋风特别大,银杏叶纷纷扬扬,像是为石磨送行的金箔。母亲站在院中,看着空出来的地方,地上还留着石磨蹲坐多年的印记。
几日后,我收到城里人发来的视频。视频里,石磨安置在一个小院里,一位老人坐在旁边,手搭在磨把上,笑得像个孩子。城里人附言说,视频里是他暮年的老父亲,经常讲起小时候帮母亲磨豆腐的往事,现在一想到母亲,就想亲自磨一次豆腐,尝一尝记忆中的味道。
我把视频放给母亲看,母亲也很感慨:“石头不会老,人心也不会老。让石磨继续工作,会留住一辈子的童心。”
从那之后,我家后院就空出一块位置。每当秋风乍起,我都会习惯性侧耳倾听,仿佛那隆隆的磨声从不曾远去,仍在记忆的深处转动,碾碎时光,流出绵长而温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