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童年里,故乡的池塘可真多!
我们村庄横亘在山麓,坐西朝东,一字儿排开。始于江流上游冷水坝的那条长水圳,自南而来,紧挨着村庄蜿蜒流过。沿着这条水圳,就有不少池塘,大大小小,碧波荡漾。
村前最大的池塘,自然是那口月塘,青石砌就,月弓朝外,弦岸中央有石阶而下,常有乡人在此喂鱼草、洗衣服。弦岸边长了很多大树,尤以高柳居多,柳荫下便是与水圳并行的青石板路,村里人常爱在此聚集闲谈。外来的行脚商,也爱在此驻足,补鞋、补锅、打爆米花。春夏之交,每年都会有外村卖鱼苗的中年人,挑一担鱼盆,来这里的柳荫下卖鱼苗。黑压压的鱼苗在鱼盆里转圈游动,吸引着众多大人孩子围观。月塘是村子的风水塘,为全村共有,一年到头都蓄满深水,养了大鱼。
月塘的弓岸中央,往外走下去数级石阶,就是水井。这股井泉,据说也是来自冷水坝的大涌泉。水井共有三口井眼,竖向排列,井与井之间有小石槽连通,槽里长满碧青的苔丝,在活水里飘摇,摸起来十分柔软。头井是用来挑水喝的,井边有一棵大柏树,高耸苍翠,掩映着井面。井水清澈见底,晴好的日子,蹲在井沿俯看,能见到不少黑色的鲫鱼在悬停或游动,倏忽而逝。这里景致颇好,水井四周,都是大小池塘。
村里的四个生产队,也各有一口大塘,这些大塘或与月塘相邻,或者隔着不远,塘岸内侧全部是石灰三合土筑的,深而光滑。我们生产队的大塘在我童年居住的老厅屋附近,岸边多生有辣蓼草,红秆修叶,开花如红白相间的碎米粒,俗称酒药草。塘岸还栽有好几棵枣树,小时候,我常到这里爬树摘枣子。
记得一天夜里,我学了“凿壁借光”的成语后,拿一本书,独自对着波光粼粼的池塘,站在皎月下的枣树边默默地看了许久,小小的心灵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
除了这些大池塘,每个生产队还有三四口小池塘。按照村里养鱼的习惯,小池塘通常用来放养新买的草、鳙、鲢、鲤四大家鱼的鱼苗和各种杂鱼。小池塘多数水浅,那时候,各生产队的养鱼人,在春夏间常会从江流和水圳的源头处,捞来如绦的丝草,像莳田一样,插在池塘里。丝草在池水里长得茂盛,既为鱼儿提供食料,又当它们遮荫休憩的乐园。新鱼苗放养一年后,村人干塘时,会将它们捉上来,养进深水大池塘。
春夏间的大池塘,真是看着令人开心。晴好的早晨,一群群大鱼在塘面浮游,黑压压的大脑袋,张着无数大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细碎的唼喋声。有人走过,或者打一块石子,鱼们顿时“哗”的一声巨响,激起一片水花,瞬间就潜入水下。隔一会儿,又从前面某处齐刷刷地浮了上来。到了吃早饭的时候,都会有养鱼人,挑着新割的鱼草来喂鱼,我们叫“洗鱼草”。青青的鱼草,随波荡漾,在水面上连成一大片,不时有大草鱼在草间游弋,拖上一根长草,尾巴一旋,沉入水中,水面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池面上整日都会有大白鹅和麻鸭浮游,小船一样,拖着楔形的波纹,它们亮翅追逐时的嘎嘎叫声,更增添了池塘的活力。
村里还有几口池塘颇为特别。一口是藕塘,水面不大,泥肥而深,原是栽种了很多莲藕的。夏秋间,整个藕塘被阔叶覆盖,高挑密集。红色和白色的莲花亭亭玉立,美好异常。这藕塘和旁边的水田里曾经多斗鱼,拇指大小,身披彩鳞,十分漂亮。这种小鱼我们通常不捉来吃,倒是用小瓶小碗养着玩儿。另有一口小池塘,叫焦皮塘的,略呈圆形,在村北一众茅厕边,水肥泥肥,多出奇大的田螺和蚌壳,有如黑色的拳头和大巴掌,干塘时捡来,吐了泥沙,清洗干净,能做出不错的美味。与我们村庄一江之隔,在对门岭山脚下,有一栋抽水机房,旁边也有一口池塘,三角形,连通一条水圳,用来抽水灌溉高处的稻田。这池塘多大鱼,靠山脚的陡岸长满了小竹丛和几棵大桃树,结的桃子大,又红又白,叫糯米桃,常令我们垂涎。可惜水深,谁也不敢贸然去摘。
我们村后两山相夹的山窝里,有一口山塘,筑高堤大坝积泉而成,差不多是小型水库了。这里林木幽深,清波淼淼,既养着鱼,更重要的是起着灌溉村北一大片农田的作用。
一年中,在早稻种秧、霜降摘油茶、过年这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各生产队必定干塘分鱼,这是农耕故乡曾经持续多年的美好记忆。
分田到户之后,除了村前的月塘和村后的山塘,其他所有池塘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那些原来的深水大池塘,更是分成了诸多带状小块,各家筑了小泥埂分隔开来,做了秧塘。有的人家,也还蓄水养点鱼,但村庄已然少有原先那样水面宽阔的池塘了。
我一直盼望自家能有一口池塘,放养鱼儿。这个愿望在我们家建新瓦房时实现了。那时,我们家的秧塘恰好分在村南水圳边,又临近我们家新瓦房的宅基地,打土砖的时候,我们把秧塘挖成了一口深池,索性蓄水做了小池塘。以后,我每从田野、江流或水圳里捉了鱼虾泥鳅和田螺蚌壳,都丢入池塘养着。日积月累,数量竟也可观。搬入新居之后,我们在这口小池塘临水圳的岸边先后栽了白杨和橘子树,池塘边搭了瓜架,种了冬瓜瓠瓜,池塘里还莳了两丛高笋。池塘就在我们家门口,那些游鱼、高笋、瓜果、树木,见证了我的成长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