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玉秀说:“今天运气好,我连着看,来不及吃。”
俩人跑进电影院,电影已开演,座位没挨一块。玉秀小声说:“你前面去坐吧,我看了几场,我在后面坐。”
谭明康去前面,把位置找定了坐下来,看了一小会儿,眼睛酸胀,忍着再看一段,胃里猛地翻腾开,一时想吐,忙起身去找玉秀,到了后排,见玉秀捧着腹部,谭明康说:“胃又痛了?”
玉秀说:“没事,你咋跑来了?”
谭明康说:“前面坐着想吐。”
玉秀笑起来,说:“太近了,你又不常看电影。”说着,和邻座商量,邻座听说给换前面去,求之不得,谭明康就在玉秀边上坐下,心里还难受,把眼睛闭着,听她说:“你闭眼睛干啥?我好不容易买来的票,你倒来睡觉。”
谭明康摇头说:“没睡,有点难受。”
玉秀说:“现在坐得远,没事了。”
谭明康睁了眼看,渐渐好起来。见玉秀还捧着腹部,说:“还痛?”
玉秀说:“今天不知怎么了,老痛不完。”
谭明康说:“要你不吃饭,胃子本来有毛病,现在又没带药,我们还是走吧。”
玉秀说:“你说啥呢,这是最后一场了,不看以后看不了,我忍忍就过了,没事。”
谭明康又抬头看,渐渐入戏,听她轻微地呻吟一声,见她紧蹙眉头,双手捧着腹部,已经直不起腰来。
谭明康说:“怎么痛厉害了?”
玉秀摇着头说:“不知咋的,这一阵痛得特别厉害。”
谭明康说:“我们走。”
玉秀说:“你看吧,没事。”
谭明康没心思再看,站起来说:“这样忍着不是办法,我们得去医院看看。”
八
他们直接去州医院急诊室,医生初步诊断一番,要求住院。谭明康把玉秀搀到病房里,看护士把吊针挂上,去街上买了抄手,她正饿得厉害,端碗猛吃,趁这时间,谭明康去问医生啥病。医生摇着头说:“现在还不敢说,得等明天确诊。”
谭明康说:“胃痛是她的老毛病了,今天一天又没吃饭,唉。”
医生说:“早痛早来看啊,这样拖着哪是办法。”
玉秀吃完,精神好了许多,也不怎么痛了,看看谭明康说:“我想是饿着了,吃完东西,胃就不痛了,早知道就不来医院,直接去吃点东西,你也好把电影看完。”
谭明康说:“还看啥电影哦,这次来医院,好好把病看看,心里也有个数。”
玉秀说:“没啥看头,这液输完,我们回家。”
谭明康说:“住都住进来了,把老毛病治好不更好?再说,医院还没检查出具体的病。”
玉秀说:“好吧,呆会你回去,明天帮我给单位请假。”
谭明康说:“不用我陪你?”
玉秀说:“两儿子在家里等着呢,你不用陪我,我又不是孩子。”
谭明康点着头,看她把液输完,躺床上了,这才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晨,谭明康赶到医院时,玉秀还在接受检查,整整一上午都没查完,谭明康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一个简单的胃痛怎么要检查这样久啊。好不容易完了,忙问医生,医生说结果下午才出来。
吃了午饭,玉秀说:“这检查太麻烦了,做胃镜很难受,吐了几次。”
谭明康说:“医生说啥没有?”
玉秀摇着头说:“啥也没说。”
下午谭明康候在诊断室外耐心等待,那些化验的结果送来,玉秀就出了诊断室,谭明康要问情况时,医生说:“你先把病人送到病房再来,检查这样久,病人累了。”
谭明康送回玉秀,心早悬着,掉不到底。再回医生的办公室,见医生一脸严肃,腿都软了。医生说:“你坐吧。”
谭明康惴惴不安地在医生对面坐下,医生沉吟半晌老不说话,谭明康也不说,感觉沉默的时间特别长,他倒希望这沉默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医生总算开口了,说:“你得有思想准备啊。”
谭明康说:“我有准备。”
医生说:“你爱人是胃癌。”
一直有不好的预感,这时候他还是惊讶地叫了一声僵在了那里。
医生说:“你得沉住气。”
谭明康机械地回答:“我沉得住。”想想,又问:“到什么程度了?”
医生摇着头说:“已经是晚期了,癌细胞都扩散开来,再住院也没意思,你们自己看,痛得厉害时,我可以开杜冷丁。”
谭明康木木地站起来,缓慢走出办公室,医生在身后说:“记住,别对病人透露半点病情。”
谭明康啊啊地应着,感觉那心已在高空中乱飘,再也降不下来。
进了病室,再见玉秀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陌生而又熟悉,止不住鼻子就有点酸。
玉秀说:“医生怎样说?”
谭明康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就胃炎,你不吃饭,它就痛起来。”
玉秀说:“那就好,我们这就出院吧。”
谭明康说:“再住住吧。”
玉秀奇怪地看着他,谭明康忙又点着头说:“是啊,没住头,我们回家。”
回到家里,再见两个儿子,也是那样的感觉,陌生而又熟悉,鼻子又一次酸了,谭明康摇摇头,想把那感觉甩开。
疼痛开始绵延不绝,一次比一次厉害。谭明康要求玉秀别去上班,她真当自己是胃炎,坚持要去,一旦痛起来,又被人扶回家。
夜里躺床上,玉秀说:“明康,你没事瞒我吧。”
谭明康说:“我有什么事瞒你。”
玉秀说:“你好好说,我胃怎么了。”
谭明康假笑一声,说:“没啥事,老毛病。”
玉秀说:“怎么一次比一次痛得厉害,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谭明康说:“吃点药,吃点药就没事了。”
玉秀说:“药吃了一把又一把,就不见效,唉。”
疼痛厉害时,玉秀在老式的自制沙发上蜷缩起来,她紧皱眉头,双手按着腹部,汗水布满她瘦削的脸。耀武看着母亲疼痛的模样,没话可说,他静静坐在边上,母亲皱着眉头,他也皱着眉头,母亲手按腹部,他也下意识地拿手捧着肚子。耀文不同,耀文看母亲痛得厉害,忙去把药都拿来,再倒杯温水。他蹲在母亲旁边,问她想吃点什么。痛得厉害时,玉秀说不出话,她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耀文就不再问,看着母亲,到不了一小会儿,又问母亲好点没有。
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一天傍晚,刚刚吃了晚饭,玉秀又蜷缩在沙发上。谭明康不忍看她疼痛的模样,躲到厨房里洗碗。耀文把药瓶都递给了母亲,连他也发现,这些药对母亲没任何效果,他忧心地看看发呆的耀武,然后去了厨房,见父亲正用抹布狠命擦拭洗完的碗。他说:“爸爸,妈的病怎么不见好啊。”
谭明康说:“没事,医生都说了,没事。”
耀文说:“没事怎么越痛越厉害?”
谭明康说:“我说了没事就没事,老问啥啊。”
耀文不说话了,站在厨房里默默想了一会儿,忍不住把心里最大的疑问讲出来,他说:“爸爸,妈妈是不是就这样要死掉?”
听了这话,谭明康什么都没说,扭身就给了耀文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耀文懂事,他不想出去让母亲看见他哭,他退到厨房一角,紧贴着墙,拿手捂着嘴,压抑住哭声,怕让母亲听见,眼泪就不停地淌。见他那模样,谭明康又转回身去,更死命地擦拭起碗来。
九
起不了床是两月后。两月时间里,玉秀身上的肉冰雪融化一般消失了,只剩一张皮裹住骨头。
谭明康不得已去纺织厂说明情况,玉秀的一些姐妹陆续来家里看她,她们坐在床边,强作轻松地与她摆谈,她们爱说:“没啥事了,躺躺就好。”感情弱一点的女人们,眼睛老红,鼻子老酸,忙跑出屋,流过一阵眼泪,再回屋装轻松。
他们都知道玉秀得了胃癌。包括砖厂的人,熟悉这个家庭的人,他们对玉秀的病情心知肚明,他们都瞒着玉秀一个人,就只有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她已坚决不再过问自己得了啥病,别人怎么说,她也跟着怎么说,她说:“唉,这是老毛病了,没关系,痛过也就好了。”
夜里躺床上,即或在谭明康那里,她也不再问自己的病情。
耀文最先听到胃癌这个词,那是砖厂的人小声交流玉秀的病情时谈到的。他还不太清楚这个词意味什么,他只知道这个词不能让母亲听见。他把这个词埋在心里,他也不敢给父亲讲,他怕再挨上一巴掌。夜里,听见母亲呻吟,这个词就浮了上来,他蹬蹬耀武的腿,说:“妈得了胃癌。”
耀武说:“不能让妈知道自己得的是这病,一点都不能说。”好像不让玉秀知道,这个病就对玉秀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