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蓉
秋意初染,外婆便搬出几只旧陶盆,铲松了土。她撒下菊花籽时,动作轻得像怕惊醒酣睡的婴孩。那些微细的种子,刚撒种时像小米粒,后来竟扎出青苗,如初醒的婴孩睁开眼来;再后来,苗儿便沿着篱笆缠络攀援,如同要替这木栅栏绣一条活生生的花边。
待菊花枝头攒出花苞,外婆便日日去探望。她俯身轻抚那些毛茸茸的蓓蕾,口中轻语,竟如对稚子说悄悄话。秋阳初照,花苞们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绽开——黄的如熔金,白的似凝霜,紫的则像天边凝住的暮色,在篱笆上跳脱出一片闹哄哄的秋意。
篱笆边的菊花一开,连空气都换了味道。那香并非甜腻,而是带着清冽与微苦的幽芳。尤其雨后,冷香入骨,竟似能洗尽肺腑尘埃。外婆此时便摘下几朵,滚水一冲,花瓣在杯中舒展、沉浮,如小小的舟。茶水未饮,清芬已扑入鼻息。外婆啜饮一口,眼角的皱纹便舒展开来,仿佛岁月沉淀的苦辛,被这一口熨帖的温热悄然抚平。
母亲亦爱这菊香,她摘花晒干,用细布缝成小枕。夜里头枕上去,干菊瓣在黑暗里发出细碎的窸窣声,清冽香气缭绕枕畔,竟渐渐渗入梦的边角——清寒之气如丝如缕,将白日里那些虚浮的燥热悄然化去,只留一个清凉的魂在夜气里微颤。
孩子们却不懂惜花,只知在篱前嬉闹。他们追逐着,小手常拂落花瓣。外婆见了,从不呵责,只笑着摇头:“由他们吧,花籽在风里跑,明年篱下又该添新丁了。”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果真有细小的花籽乘风而起,如微尘般散入泥土深处——秋光沉甸甸的,它们便藏身其中,静待轮回。
我有时立于篱畔,看那曾灼灼盛放的菊丛,终于褪去鲜色,显出几分枯瘦伶仃的倔强。花瓣纵然零落成尘,而篱笆的缝隙里,却已悄然埋下无数细小的约定——那是一种无声的诺言,比凋零更持久。
生命原非只有盛放才值得瞩目。看这篱下秋菊,繁华时慷慨以清香涤人心腑,待凋零亦不忘在风尘里播撒渺小的诺言;它把一季的绚烂与枯槁,都化作大地深处无声的续章。
那香息入骨入髓,不单为赏花人而存;它如同一种沉静的誓言,以芬芳为凭,将生命在泥土里刻成印记——花开花落之间,自有永恒在流转。这绕篱的秋光与暗香,竟在时间之外,替我们默默珍藏了岁月的温度与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