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像年迈得站不稳的长者,依着人间烟火,看一日三餐灶膛的烈焰,是如何将苦难的日子一一融化。如果烈焰的火力不足,铁火钳在祖母手里张开双臂,拥抱起柴把,向冷锅热灶的深处伸去。
只要泥土垒起的灶台还在,那些斑驳的岁月即使跑得再远,乡间瓦砾上的炊烟也能将它们缠住,牵回我们的记忆。当祖母俯身看灶膛的火焰时,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把铁火钳斜靠在灶门口,起身抖抖围裙上的柴屑,然后走到灶台前,捏起锅铲,把五谷杂粮翻出有滋有味的生活。
祖母的手粗糙。她拿铁火钳时动作迟缓,如用慢镜头诠释:乡村的饭食来之不易。当她用铁火钳将柴禾下的一粒星火挑燃成满灶膛的火焰时,曾有一瞬,浓浓的炊烟沿烟囱在屋宇上袅袅升起。屋里屋外,如此饱满的画面,是关于“家”的最贴切的油画构图。
铁火钳很少走出厅堂,仿佛与生俱来就是深入厨房的什物,像旧社会农村众多的女性,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在幕后,默默无闻地做本分活计。因此,祖母总是善待铁火钳。即使它倒了,她也要扶起来,靠在灶前。铁火钳站得有些谦卑,不敢独立。在柴禾的王国里,它常与它们探讨“生米怎样煮成熟饭”的问题。纵有荆棘相阻,祖母的手难以介入,铁火钳便挺身而出,以一种绝不后悔的姿态,将荆棘送进灶膛。
米饭香了,祖母用铁火钳拨拨灶内的火星,烤出的焦黄锅巴被远行的孩子装进背包,带到异乡。铁火钳默不作声,像临行前送别的祖母。只是在那些离别后的日子里,它以升起炊烟这种特别的方式牵挂着你。我最初离开村庄那次,背包里塞满锅巴,还有铁火钳从灶膛里掏出的几个烧好的山芋。它将滚烫的山芋掏到灶门口,祖母用长满老茧的左手接住,磕磕山芋表面的柴灰,然后塞进我的侧包。她所做的这些,铁火钳安静地凝视着,看即将走出农村的孩子如何背起这份沉重的离乡行囊。
子孙是村庄的延续。柴禾年年在野外生长,年年被祖母砍回,日日被铁火钳塞进灶里。这一塞,就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光阴。祖母走了,接过铁火钳的母亲如今也走了。我蜗居城里,这个家的一日三餐全靠液化气煮熟,儿时饭食的香味早已荡然无存。偶尔,我们边吃边怀念——怀念那种朴素的诗意与许多难忘的场景,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老家,灶台冷却,静置在日子深处的铁火钳,不知是否仍孤零零地倚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