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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31日

绿皮火车

◎羌人六

羊图腾

在断裂带,乡亲父老对好孩子的最高赞美,就是说:“这孩子知事!”毫无疑问,当这句带着“知事”的话飘向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个体,当事人即便面无表情,内心肯定也会异于平常,相当于吃了一颗水果糖。当我的注意力越过个人的门槛,转向一个家遭受的风雨冷暖,并且常常因此自惭形秽,似乎意味着,我开始知事了。“老大不小,该知事啦!”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总是会象征性地拍皮球似的拍拍我或者弟弟脑袋,好像在把我们从睡梦中拍醒似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们的脑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上下摇晃;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眼前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单薄而肋骨毕现的身体正在被来自语言内部的力量吹胀,像只气球正被一张嘴吹胀。

贫穷会缩减一个人表达的欲望,更不要说表扬,即便是在这样的春天,母亲的嘴唇也不大可能忽然飘出几句让人心生暖意的话语。父亲,当然更不会。在他面前,我时常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只羊,一只长成了人形的羊,弱小,恐惧,孤独,缺乏安全感。在我们这个家,除了父亲母亲,还有我和弟弟,四个人,就是四张嘴,家里不缺嘴,缺乏的是语言,是交流。家是沉默的。我们是一群沉默的羊。

春回大地。断裂带的巍巍山群,被汹涌的绿意整个儿地包裹,似一道道凝固的绿浪,在脚板下,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起起伏伏,懒懒地涌向飘着几片云和一轮红日的蔚蓝的穹宇。我们的脚步雨点一样坠落在断裂带古老而又青葱的大地上。我、母亲和弟弟,背着背篓,在木质的群山上采蕨苔和广东苔。这些野生植物可以背到镇上卖钱。小山似的压在我们肩上,唱着饥饿奏鸣曲的背篓,不只装着空气,也装着蛇皮口袋、水壶和母亲做的几个馒头。蛇皮口袋是用来盛放胜利果实的替补队员,水壶和馒头,则使得我们的翻山越岭、持续作战有了保障,是我们劳累之余的犒赏。馒头,好像知道我们的生活很苦一样,偶尔会润着一点白糖。母亲不可能这样奢侈,不可能买白糖给我们蒸馒头,家里的开支没有这样的计划。白糖是外婆给的,啃馒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外婆和外公。外婆是北川人,外公比外婆大十岁,一张黝黑而严肃的脸,不苟言笑,下巴上永远长着一撮山羊胡子。我出生没几个月就到了外婆家,一直在外婆家混到读书的年纪,母亲才把我带回山下。我读书的日子,家里的苦日子刚刚开始。家里的苦日子不是我造成的,是父亲造成的,他赌博输了很多钱。

父亲从来不跟我们上山采蕨苔和广东苔,他热衷的是麻将。如果不是父亲沉迷赌博,我们不会到山上来,野人似的在山里转来转去。父亲打麻将手气似乎从来没有好过,老是输钱,他输钱的时候,也替我和弟弟输掉我们的童年。好在,就在我们已经有力气掀翻麻将桌子的年龄,父亲已经不赌了,他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了,他和村里的几个亲戚,天天到山上砍树,锯成几截,然后一截一截背回家,然后再锯成一个个菜墩,弄到镇上卖掉。需要补充的是,父亲在麻将桌上输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嫌不够,又到处借钱赌。用母亲的话说,这叫“拉烂账”。因为欠了一屁股债,那些脸色阴沉缤纷而至的债主几乎天天登门,已经踩破我家门槛。平时,即便我们在家,母亲也不敢像院子里的其他人户那样,敞开大门,只悄悄留着后门,让我们进进出出。有时,母亲会从后门走到大门,把门锁上。

对我来说,断裂带的春天似乎永远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这一个春天和上一个春天,这一个春天和下一个春天,没有区别。春天属于断裂带,不属于我们家。“蛇皮口袋装满了才回家哦!”债主们面前哭干双眼的母亲多次重复,就像断裂带的日出,在这片名字叫作牛角垭的高山上,一次次重复升起。

我们跟着母亲在山上采蕨苔和广东苔,是为了给家里找些贴补。蕨苔的名字不奇怪,广东苔却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不是“四川苔”呢?我想。多年以后,我终于在历史和本地一些古墓的碑刻上找到答案,这个答案就是“湖广填四川”。断裂带本地一部分是羌人,一部分祖上是湖广移民。

蕨苔的样子很像倒置的感叹号,而广东苔,则像是问号,脑袋上面穿着一层薄薄的白须。也许,就在我们停下来擦汗的工夫,我们发现了一群羊。它们云朵一般,散落在松林密布的山间,自由自在。

“羊!”不知是弟弟还是我自己,惊声尖叫。

羊,我们看见了。我们看见了,羊。不是一只两只,不是三五只,而是很多只,几乎数不过来。在此之前,我很少看见这么多的羊,也不知道在这高山上会有这么多的羊。它们的出现,给予我丝丝的兴奋和喜悦,兴奋和喜悦是无意识的,也是无意义的,因为羊是羊,我们是我们,与我们没有实质上的关系。

我和弟弟都是河边长大的孩子,经常下河捉鱼,却很少接触羊。羊群冲散了我们心头的某些压抑和不快。羊群使得我们的劳动变得轻盈,不再苦累。蕨苔和广东苔喂饱了我们的背篓,又喂饱了我们带来的蛇皮口袋,收获颇丰。羊陪伴了我们差不多整整一天。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刻,起先还保持着某种安全距离的羊群,忽然咩咩咩地叫了起来,那叫声像是在呼朋引伴,很快,漫山遍野的咩咩咩声湮灭了大山的寂静,变得躁动起来,那些羊前赴后继地向我们奔来!我和弟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接着,就害怕起来。看样子,好像是我们得罪了羊。羊群,的确是冲着我们而来的!说实话,我巴不得有这样一群羊跟着我们回家呢!但是,这些羊似乎有点来者不善,气势汹汹,那咩咩咩的叫声,似乎带着焦灼,透着愤怒!

我和弟弟背着背篓跟在母亲身后。一只肥肥壮壮的羊,估计是羊群的头儿,不卑不亢、气宇轩昂地尾随着我们,就在十米开外。它的身后,是一串一串的羊,一只羊紧贴着一只羊。几乎所有的羊,都在冲着我们咩咩咩地叫!太疯狂了,太刺激了,太震撼了!

“我们走我们的!”母亲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这些羊简直都疯啦!”走在中间的弟弟小碎步迈得飞快。

我走在最后,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了,因为,那走在最前面的头羊几乎已经快要顶上我的屁股啦!

“妈—呀—”我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母亲停下来,转身,眉头紧锁,望着我身后浩浩荡荡的羊群,似乎在琢磨问题。终于,她弄明白了似的,信心满满地慢慢走到我面前, 使劲儿拍着我背上被蕨苔和广东苔塞得满满的蛇皮口袋,大着嗓门说:“你们看看,这是蛇皮口袋,不是你们的孩子,快回去吧!”

母亲说完,掉头而去。母亲的话,自然是说给那些羊的。

我回头看了看,奇迹出现了:尾随着我们的头羊已经停了下来,漫山遍野的羊群整个儿地停了下来,那些咩咩咩的叫声也停了下来,不再尾随。原来,这些羊把我们背上的蛇皮口袋,当成了羊!它们误以为我们拐走了它们的孩子,才跟着我们!羊群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语。

羊误会了我们。

事实上,我们也一直误会着羊。经历这件事,我才知道羊其实并不软弱,骨子里反而有很多珍贵稀缺的品质。关键时刻,它们会团结起来,坚决捍卫属于族群或者同类的安危。此后多年,我再也没有摆脱掉过羊。事实上,那群春天的羊,一直秘密地尾随着我。它们,在我的人生里拉开了羊图腾的序章。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腼腆、怯弱的人,这种“后遗症”一直保留到现在。换句话说,我的骨子里有着深深的自卑情结。我不敢大声和家里人说话,和班上的女同学说话会面红耳赤,更别说陌生人。因此,语言作为交流的功能在大多数时间是被忽略的。大多时间,我愿意保持沉默。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沉默是一种选择,一种充满了策略性的“自保措施”。

我想,这种自卑情结之所以能够沉淀于我幼小的心灵,首先要归功于母亲。在母亲为了应付那些上门跟父亲讨债的人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的那些日子,却不忘时时提醒我和弟弟,在外面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相信陌生人,因为,“那些砍脑壳的,会把你们弄去卖了杀了也说不准。”“砍脑壳的”,是母亲对那些债主背地里的称呼,这些“砍脑壳的”,几乎都是街上的人。读小说《活着》,文中主人公福贵我不陌生,福贵的影子和我父亲的影子类似。据说,父亲在九十年代初当老板光芒万丈的那些日子,这些“砍脑壳的”,经常骑着摩托车开着小车到我家门口,专程接送我父亲去街上打麻将。我的脑袋里没有父亲打麻将的记忆碎片,七岁那年,我才从山上外婆家回到山下,并且,属于我们家的“黄金时代”似乎已然成了昨日黄花。“家里有钱那会儿,你弟弟喝汽水,一瓶一瓶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喝得发吐。”这件事作为“黄金时代”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那些年里被父母津津乐道,令我神往。每次路过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时候,望着那些近在咫尺似乎又遥不可及的汽水,我只能凭空想象弟弟当年的幸福遭遇,不知咽下了多少吨“难过的口水”。家里那时候,唯一比较值钱的,就是一台收音机,偶尔,会放点音乐,我记住的歌词里面,其中,有三句最清晰,一句是“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一句是“我不是沉默的羔羊……”,一句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都是台湾歌手唱的。